时间:2018/9/18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刘振邦是红旗小学的民办老师。什么都教过,教算术,教语文,教自然,还教过美术和音乐。教算术呢就是教学生背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加减乘除;教语文呢就是学学拼音,认认汉字,读读课文,造造句子;教音乐吧就是唱唱歌,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我爱北京天安门”什么的。刘老师脚踏风琴会个半拉架,但是在孩子们的眼里,刘老师可是个非常了不起的老师,什么都会,连孩子们没怎么见过的脚踏风琴都能鼓捣得那么好听。上音乐课的时候,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到办公室去抬那台破旧的脚踏风琴,然后扯着脖子红头涨脸地跟着刘老师唱。农村小学的老师们,怎么说呢,个个都是拳打脚踢,什么都能教,什么都能对付,今年教这样,明年兴许就去教那样了,老师们借用《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的唱词,把这叫做“时刻听从党召唤,越是艰险越向前”。

农村小学的老师家里都有几亩园田地,老师们基本上是一面教书一面种地,这样仅靠星期礼拜天是不够的,农忙的季节老师们就要耽误工作,扔下课程去干自己家里的活计。不但老师们自己耽误工作,很多时候老师们还要搞一点儿特权,就是用自己班级的学生给自己家劳动。孩子们还小,太需要体力的活儿干不动,但老师们总能给他们找到合适的活计,比如,春天种玉米种葵花的时候就用孩子们点种,大人在前面刨坑,孩子们胳膊上挎着小筐,跟在大人的身后往坑里点种,点种的身后还跟着个孩子往坑里一把一把地撒农家肥,施肥的身后呢还要有个孩子再将一个一个土坑培上踩实。点种,施肥,培土,这些农活是从小生长在农村的孩子们都会干的。禾苗出来之后孩子们还要给老师家的地里薅草,薅黄豆地的草,薅土豆地的草,薅草的工作从春天一直持续到秋天。只要庄稼地里的草不断地长,孩子们就要不断地薅。尤其是夏天雨水丰沛,喝饱了水的草撒着欢地长,几天不见便超过了庄稼。超过庄稼肯定是不行的,影响庄稼的生长发育。黄豆秧已经没过孩子们的肩头了,在它们的队伍里,常常混杂着茁壮的稗草,不仔细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它们像个奸细一样生长在黄豆中间,孩子们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些奸细从革命队伍中除掉。老师跟在孩子们的身后,检查孩子们劳动的质量。干到前面的同学,趁老师没注意,便把黄豆地当成了打鬼子的战壕和地道,玩起了游击战,一个孩子用土坷垃当手榴弹投掷另一个孩子,然后快速地将自己隐蔽在茂密的黄豆地里。被袭击的孩子一时摸不准敌情,却发现不远处黄豆叶子在微微晃动,便知道了敌人隐蔽的具体位置,也拣一把土坷垃当作武器弹药,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猛然间弹如雨下。正当双方交火激烈之时,无论是“鬼子”还是“八路”,却一下子都成了老师的俘虏,被老师薅住耳朵,每个人的屁股上都狠狠地挨了一脚,这场战争方才平息。老师不许学生乱闹,怕学生踩坏了自己的庄稼。秋天了孩子们还要帮助老师往回收获粮食,在秋收的工作中适合孩子们干的活儿也不少,像起土豆,剥玉米,拣豆荚,打葵花,孩子们样样都能干。大人用犁杖将垄犁开,白花花的土豆便翻滚出来,孩子们的工作就是负责将这些土豆拣到筐里,倒在一堆,等着用马车拉回家去。所谓剥玉米,就是事先将成片成片的玉米秸秆割倒,隔几步放一铺子,隔几步放一铺子,一铺子连着一铺子,像铁路一样一直伸向遥远的前方,看不到尽头。孩子们的工作便是将一铺子一铺子玉米秸秆上的玉米穗子剥光了皮,从秸秆上掰下来,金黄的玉米装满了马车。拣豆荚的时候,孩子们像一群四散的羊,在割过的黄豆地里搜拣着落在地上的豆荚。打葵花则不同了,打葵花的时候孩子们是团团围坐在从地里拉回来的葵花堆上,每人手里一根小木棒,在秋天的阳光下,用力敲打着葵花硕大的圆盘,把油黑成实的葵花籽从圆盘似的葵花脑袋上敲打下来。劳动前老师都做战前动员,老师说,谁在劳动中表现突出,少先队发展队员的时候就先发展谁,谁就可以带上鲜艳的红领巾。为了早日戴上那鲜艳的红领巾,孩子们在劳动当中都积极肯干,不怕苦,不怕累,自己干完还要争先恐后地帮助别人,发扬雷锋精神。

那个年代,老师一向被人瞧不起。连大队的赤脚医生也不如,连供销社的卖货员也不如。大队的赤脚医生谁都不敢得罪,高兴了呢去给人家看病,还要在人家喝两盅。不高兴,说声没空,需要请上一遍又一遍的,三顾茅庐也不一定能请得动呢。供销社的卖货员用得着的时候也不少,比如买个紧俏商品什么的,就必须走卖货员的后门。老师就不行了。上学不需要走后门,又不用上好班级,又不用占好位置,又不用特殊照顾,什么都用不着求老师,所以老师一点用处也没有。老师唯一让社员们羡慕的地方,就是有那么多既不用花钱又不用管饭,可以随便支使的小劳力。

刘老师则与众不同。刘老师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动不动就将学生领到自己家的地里去劳动。春天种地,夏天薅草,秋天收获,都不用。再荒,再忙,也不用。刘老师家里的地,一般都是他自己利用星期礼拜放假的时间,或者是一早一晚儿的时间莳弄。人们常常看见刘老师在太阳落山了,天色已经黑到分不清苗和草的时候,才扛着农具吹着口哨回家。当然刘老师家的地也不像别人家的地莳弄得那么整齐茁壮,用社员的话说,刘老师是个二五子庄稼人,庄稼活儿干得不怎么地道,二乎乎。其实刘老师主要是没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庄稼上。孩子们看见他们的老师起早贪黑很辛苦,上班下班都是匆匆忙忙的,经常穿着劳动时穿的衣服来上课,裤脚呢还一个挽着一个半挽不挽的,就上了讲台,就给学生们讲课,孩子们在下面看着他们老师的穿着忍不住发笑。孩子们觉得他们的老师不像别人家的老师,上班穿戴得那么整齐干净,衣服是衣服,裤子是裤子,他们老师的白衬衫的领子被脖子磨来磨去磨得污黑,袖口被农具磨来磨去磨成了毛边儿,从来没见过他们老师的裤子有过裤线的。孩子们早就想帮他们的老师干点儿力所能及的劳动,只是他们的老师从来不让。有一回剥玉米,人家的玉米都剥完了,刘老师家的还没有剥完,连孩子们都替他们的老师着急起来。可是着急也没用,刘老师是不会让学生们给自己干活的。孩子们决定给他们的老师来个突然袭击,早晨还没等刘老师家的人上地呢,孩子们则提前到了地里。孩子们事先已经侦察好了他们老师家玉米地的准确位置,是哪一块地,是南地还是北地。玉米地猛然多了十几个人,把刘老师吓了一跳,待认出是自己班级学生的时候,刘老师脸上立刻严肃了,说这怎么行呢?!谁让你们来的?!命令他的学生们马上回家。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这一次打定了主意不走。刘老师没办法,转而问道,你们家里知道你们出来干什么吗?学生们拉着长声齐答“知——道!”刘老师听着学生们的回答,恍惚置身于课堂之中,满脸洋溢着喜悦,阳光里如绽开的葵花。孩子们用手剥着玉米,一点也不耽误用脑子,所以刘老师提议说背诵课文好不好?孩子们依然拉着长声齐答“好——!”于是就像唱歌一样由一个孩子起头,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背“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在原野上回荡。休息的时候,刘老师让孩子们把土地当黑板,给孩子们出算术题,看谁算得又快又对。孩子们趴在地上算算术,算完了刘老师便过去,蹲在地上检查学生的作业。又教孩子们写字,写玉米的玉,高粱的粱,黄豆的黄,葵花的葵。旁边地里的社员听见了,伸着脖子朝这面张望,心说这个刘老师,可真有意思。

平常,老师们除了用学生给自家干活儿之外,还经常带着自己的班级去给校长家干活儿,春天种地,夏天薅草,秋天收获。校长不是班主任,没有班级,可是那个小个子校长家的农活儿,没有一样不是学生们给干的,因为全校的班级,全校的学生,都是校长的班级,都是校长的学生。而且干活儿的时候小个子校长连自己家的地都用不着去,只需吩咐一声,哪样哪样草又长高了,老师们便会像给自己家干活儿一样积极而又认真。刘老师的脑子里想不到应该主动去给小个子校长家的地干活儿,不但自己想不到,就是小个子校长亲自找到他们班级头上的时候,刘老师也不像别的老师那样爽快地答应。刘老师的不爽快,让小个子校长多少有些尴尬,小个子校长马上就说算了算了。还对刘老师笑笑,回头找别的班级去了。可是呢,小个子校长笑在脸上却恼在心里,隔三岔五就笑呵呵地安排刘老师的班级,铲学校的操场,掏学校的厕所,抹学校的平房,伺候学校的校田地。可是无论怎么干,都得不到表扬,小个子校长跟在后面总能找出一堆毛病来,这儿没干好,那儿没干好,需要返工。期末评模的时候也轮不到刘老师和他的班级,刘老师评不上“劳模”,他的班级评不上先进班级,好像刘老师永远都是个落后分子。小个子校长说,学生嘛,就是要经风雨,见世面,不能做温室里的幼苗。我们培养的是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这是在拐弯儿抹角地批评刘老师,只重视学生的学习成绩,不重视学生的劳动锻炼与思想改造。终于有一次刘老师忍不住和那个小个子校长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吵得整个学校都听见了。

寒假之后,刘老师就被调走了,从离家很近的红旗小学,调到了一个离家很远的曙光小学。刘老师每天照旧骑着破自行车上下班,路上寂寞的时候,就一路打着口哨,口哨声在树林里,在旷野上,听起来有些单调。

在这所只有百十个学生的曙光小学,刘老师遇上一个叫于海洋的好学生。于海洋聪明好学,学习成绩很好,刘老师为此感到些许安慰,真像是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对这个学生倾注了许多心血。但于海洋有个很成问题的家长,动不动就让于海洋在家帮他干活儿,连个假条也不让同学捎来。于海洋每次旷课,派同学是找不来的,派去的同学,在于海洋家的门前绕来绕去不敢进屋,怕遭于海洋的父亲一顿臭骂。于海洋的父亲不但骂学生,连学校,连老师也捎带着一块骂:什么鸡巴学学校?什么鸡巴老老师?简直是他妈劳劳改农场!于海洋的父亲说话口吃,跟谁说话嘴里都总是不干不净地带着啷当,嗓门又高,火气又冲,像打架似的。这种时候只有刘老师硬着头皮亲自出马,下班之后骑上破自行车去家访。于海洋见了老师,影在黑影儿里不敢出来。于海洋的父亲连句招呼也不打,对刘老师的到来不怎么欢迎,也有没怎么瞧得起的意思。倒是于海洋的母亲见了于海洋的老师,热情得有点慌乱,不知道是先让老师坐呢还是先让老师抽烟喝水。让老师坐吧却又没有个像样的坐地方,让老师喝水吧却连碗开水也没有,让老师抽烟吧,却又没有洋烟,只有于海洋的父亲平日抽的叶子烟。刘老师拘谨地摆手说不用不用。于海洋的父亲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头上,拿起筷子,于海洋的母亲把酒壶端上桌子。于海洋的父亲拿筷子敲着饭桌子,愤愤地说,上什么学上上学?不上那个鸡巴学,家里活还没干干完呢。刘老师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屁股搭在炕沿上,像是专门来听训话的。一时冷场。倒是于海洋的母亲打破僵局,冲刘老师笑笑,说他说话就那么大嗓门,你别见怪。问刘老师当几年老师了,家里几口人哪,孩子多大了,刘老师一一回答。于海洋的父亲又用教训的口气说道,“家有二二斗粮,不当孩孩子王”。干点什么不比比这强。于海洋的母亲白了于海洋的父亲一眼,说你看你,说啥呢,又冲刘老师笑。于海洋的父亲说,就是嘛,你问问刘老师,起早贪黑的,一年挣挣多少钱?刘老师不好意思地说也就二三百块钱。于海洋的父亲撇撇嘴,说你看看,还顶不上一个社社员呢。于海洋的母亲又白他一眼,说那也比你们社员强,你看看人家老师,哪个不穿得利利索索的,谁像你们,穿衣裳都穿不出干净样来。于海洋的父亲说那那倒是。刘老师有些讪讪的,说我今天主要是为于海洋上学的事来的。孩子不念书能有出息吗?于海洋的父亲用鼻子哼一声,说念书也鸡巴出息不不到哪儿去!刘老师心里很清楚,于海洋的父亲压根就没把孩子的念书看得多么重要。于海洋的父亲认为于海洋跟其他的农村孩子一样,念也念不出什么名堂,即使能念出什么名堂家里也供不起,早晚得下地干活。于海洋的父亲之所以现在让儿子念书,只不过是等于将一匹小马驹放在马群里养大,养到能出力干活儿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给它套上夹板。所以于海洋的父亲根本没把学校当成学校,更没把老师放在眼里。孩子是我自己的,我愿意让他念书他就念书,我想让他下地他就得下地,什么时候念书什么时候下地,老子说了算。刘老师摇头说你这么说可不对。念书怎么能没出息呢。于海洋学习特别好,是班级学习最好的学生,将来考个全公社第一,甚至考个全县第一也说不定呢,一定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黑影里的于海洋则埋怨道,我的作业本都让他给抽烟啦。于海洋的父亲喝下一口酒,将一棵大葱碧绿的葱叶三下两下缠绕在洁白的躯干上,酱碗里酣畅淋漓地蘸上一回大酱,嚼出牛吃草一样大的动静,额头上汗珠亮闪闪地滚落。他没有理会自己儿子的埋怨,他的主攻方向是儿子的老师:栋梁?栋梁是啥啥梁?刘老师以为于海洋的父亲真的不懂,指着屋顶解释说,栋梁就是房屋的梁柁。你们家的于海洋将来能成为梁柁。你说是檩子重要,还是梁柁重要?于海洋的父亲瞥了一眼刘老师,意思是刘老师太小看他了,他怎么会连梁柁和檩子哪个重要还不知道呢。说我倒是想让他当梁梁柁,不是小看你们,就你们这鸡巴老老师,能把他培养成梁梁柁,我都大头朝朝下走道。刘老师脸热了热,厚着脸皮说能,一定能。于海洋的父亲不屑地撇了下嘴,你教这么些年年书,教出几个考上上大学的?到头来还不是都回家种种鸡巴地!在我们那里的农村,考上大学乃至中专的确实是凤毛麟角,大多数学生连高中也考不上,连高中也念不下来,很多家庭的孩子勉强念完初中,看看孩子也十六七岁了,身体长到能应付农村的活计时,便纷纷辍学回家了。但刘老师马上就找到了反驳于海洋父亲的理由,他举了几个他知道的例子,说自从七七年高考恢复以来,几年的时间里,胜利大队的李文举考上了地区中师,光荣大队的张伟东考上了哈尔滨铁路中专,前进大队的徐双燕考上了地区卫校。刘老师如数家珍,于海洋的父亲又拿鼻子哼一声,说你看看你看看,一年还考不上一一个呢。轮到咱家,那得多大的雨雨点子?刘老师说这样想你又错了。你们家于海洋,要我看,将来肯定会超过他们,能考上大专。一定会给咱红旗公社争光的。于海洋的父亲对刘老师说的大专什么的弄不明白,在他的心里反正都是大学,没什么区别,都难考。再说,就是考上了也不一定能念得起。于海洋的父亲就停下很响的咀嚼,给刘老师算,说于海洋现在才上小小学,还要上初初中,还要上高高中,还要考大大学,还得多多少年?你看看我这个家,我拿个屁屁供他?于海洋的父亲固执地将脑袋摇得像个拨啷鼓,表示他死不同意于海洋一直念到那么久。刘老师说,等于海洋考上大学了,你们家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你看看人家考上学校的孩子,落城镇户口,吃供应粮,挣国家的工资,一辈子都是国家的人。眼前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这可是关系到孩子一生命运的大事。于海洋的父亲半天没说话,喝了一口酒,答应等割完了地就让于海洋上学。等割完了地,这些天的课程可就耽误啦?于海洋的父亲说耽误就耽误。没有商量的余地。后来刘老师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利用晚上的时间给于海洋补课。于海洋的父亲知道之后,皱着眉头,说你这是图图个啥呢。刘老师说,图啥?你说图个啥?于海洋的父亲眨巴眨巴红眼珠,也没想出刘老师究竟图个啥。就说,补可是补,我可不领你这份人人情。连鸡巴烧酒都都没有!

于海洋家里困难得连张写字的桌子也没有,连把椅子也没有,刘老师和于海洋两个人只好趴在炕沿上,将热烘烘的火炕当成课桌。刘老师按照白天上课的程序,先给于海洋补算术,补算术是先讲例题,讲完例题之后是留作业。补语文呢是先教生字,把课文当中的生字学会之后,再领着于海洋读课文,刘老师读一句于海洋跟着读一句。语文作业是将新学的生字每个字写五遍。用新学的一个词语“美丽”造句。于海洋的造句是,“我们的家乡非常美丽”,于海洋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于海洋脸红的原因,大约是觉得自己当着老师的面说瞎话,自己的家乡并不美丽,自己的家乡穷,人也落后,哪里称得上美丽呢。但刘老师也不能说于海洋句子造得不好,美丽这个词用在这里还是比较恰当的。补完了语文又补自然,白天上的课程刘老师一样一样都给于海洋补齐了,在于海洋父亲震耳欲聋的鼾声伴奏下,一直补到很晚。返回学校的路上,刘老师把自行车骑进了道旁的水沟里。

后来于海洋到公社中学上初中去了。刘老师担心于海洋的家里不会让于海洋把书念下去,一再叮嘱于海洋一定要念书,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也要把书念好。并且特意将一个蓝色塑料皮笔记本赠给于海洋做纪念,扉页上亲笔写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留言鼓励他。结果呢,刘老师的担心最终还是应验了,于海洋只在初中念了不到两年,他父亲就不让他上学了。刘老师听说后去过于家做工作,可于海洋已经跟别人到外面干活去了。刘老师心里又是惋惜,又是气愤,忍不住跟于海洋的父亲大吵了一顿,骂他混蛋。

有一年暑假,刘老师的班级有个学生在甸子上洗澡淹死了,刘老师因此受到公社中心校的通报批评。领导的态度是,虽然学生不是在学校出的事,但这也说明老师平时对学生教育不够。并且重申,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刘老师的民办老师肯定是当不成了。之后,刘老师又被调到一个更加偏远的前进小学。赶上雨天,刘老师就要扛上自行车,在林间草地上走上两三个小时。

从此,一到夏天,刘老师总是提心吊胆的,害怕学生到野外洗澡出事。星期一早晨的头一件事,就是检查班级的男生放假时是不是在野外洗了澡。刘老师检查的方法很简单,撸起你的袖子,然后拿手指甲在你的胳膊上划一下,如果能划出一条白道道来,不用说肯定是在野外的水泡子洗澡了。对于这些违犯纪律的学生,别的老师大都是采取体罚的方式,扇耳光子,掐脸蛋子,薅耳朵,踢屁股。刘老师从来不这样。刘老师最厉害的办法,就是将当天的作业留得比别的同学多两倍。这是孩子们最害怕的。别的公办老师们一放暑假就轻闲了,就不那么管了,学生爱怎么洗怎么洗,出了事跟老师也没多大关系。刘老师则不然。刘老师越是放假的时候就越忙,就越担心学生们出事。中午最热的时候,也是孩子们最喜欢下水洗澡的时候,这个时候,刘老师一定要骑上自行车,到甸子上去转一圈儿,看看有没有学生在泡子里洗澡。

学生当中有个叫李春生的,非常调皮捣蛋,父亲是前进大队的支书,学校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旷课是家常便饭,只要班级一有什么劳动,李春生准旷课。即使不旷课,参加劳动了,还不如不参加,因为李春生参加劳动的时候,多数是搞破坏,损坏公物,糟蹋庄稼,把苗薅掉把草留下。所以李春生不参加劳动反而是件好事。经常躲到厕所去抽烟。打仗手黑,书包里整天藏着弹弓,见鸟打鸟,见鸡打鸡,见狗打狗,看人不顺眼也打,打了便藏起来,趴在壕沟里,躲在树后,让你挨了打都不知道是谁打的。男生都怕他,连老师们都尽量不去招惹他,怕他晚上用砖头砸自己家的玻璃。这个李春生,整天领着几个伙伴去甸子上洗澡。有一天被刘老师抓个正着,几个学生正在水泡子里表演着各自的拿手好戏,打狗刨的,打漂洋的,也有不怎么会水的,技术不熟练,便把自己的单帽吹得鼓鼓的像个气球,放在肚皮下抱着扑腾。等他们发现刘老师站在岸边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一切表演都戛然而止。李春生捏着鼻子蹲在水里,这叫蹲大缸。李春生想用这种方法躲过刘老师的眼睛。但这种方法最多也只能在水里憋个一分半分多钟。刘老师眼看着李春生蹲到水下,一分多钟不见上来,有几分担心,冲着水面喊:李春生,快点出来!李春生并不出来。李春生在水下朝刘老师相反的对岸游过去,对岸有茂盛的草丛,李春生想钻进草丛。刘老师看得见水下李春生游动的波纹,便先于李春生到了对岸,想等李春生刚刚冒头的时候便一举将其活捉。李春生身体滑溜溜的,结果刘老师没有捉到李春生,不但没有捉到李春生,反而没能躲开李春生突然扬过来的一把稀泥,穿着白布衫的刘老师立刻变成了一只花斑豹,浑身绽开着大朵大朵的墨梅。李春生站在水中,双手拍着屁股笑。刘老师蹲在水边洗脸,在水下抠一把稀泥,猛然砸向跟着李春生笑的那几个学生。孩子们说,是他打的,你为啥打我们?刘老师冲他们厉声吼,笑,笑什么?!孩子们明白是自己笑的不对。刘老师拧着眉头命那几个学生站直喽站直喽!孩子们光着屁股,挺一挺肚子。刘老师在孩子们前面不停地来回走,真像一只烦躁不安的豹子。暑假作业做了吗做了吗做了吗?他用手指挨个敲着孩子们的脑袋问,孩子们就一个一个的挨个摇头。李春生则高昂着不屈的头颅,不摇头也不点头,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刘老师又拿手端孩子们的下巴颏,端得孩子们脑袋向后仰着:下回洗不洗了下回洗不洗了下回洗不洗了?孩子们依旧挨个摇头。李春生也依旧高昂着头颅。并且将头扭向一边,连看都不愿意看刘老师的样子。刘老师气得要发疯。今天你们,你们谁背不下一篇课文,谁就别想回家!这句话是刘老师经常在学校训斥学生的,孩子们到了放学时间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就意味着没有自由,这对于他们来说是特别难受的一件事,所以很害怕,便绞尽脑汁背课文,争取早点儿获得自由。可今天不同。今天是在绿色的原野上,满眼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子,是清澈迷人的水泡子,孩子们巴不得不回家呢,玩一辈子也不会玩够。刘老师看出了孩子们的得意,遂又改正说,谁背不下来,我就把谁交给你们的家长。提到家长,孩子们自然有些害怕。原以为老师还会让他们背那些容易背的“锄禾日当午”“野火烧不尽”什么的,结果刘老师却出乎意料地让他们背大段的课文,背“朱德的扁担”,背“狼牙山五壮士”,背“刘胡兰”。结果孩子们哪一篇也不会,磕磕巴巴没有一个能将他们曾经学过的课文完整地背诵下来。刘老师高声吼道,都当饭吃了是不是?!我叫你们洗!我叫你们洗!刘老师的大巴掌,在每个人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两下。孩子们的屁股还是湿漉漉的,巴掌拍上去,发出十分响亮的声音。轮到李春生了,李春生满不在乎的样子。刘老师沉着脸,到你啦!李春生脖子一歪,说不会。刘老师说不会也得背!眼睛里似有把刀子,狠狠地在李春生的脸上切割着。李春生终于退缩了,但课文不会,就背简单的,背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孩子们背后都这么背。平常,刘老师听见了,只是一笑。今天,刘老师抬手照李春生的屁股就是一巴掌。李春生歪着脖,冲刘老师喊叫,你敢打我?李春生没想到刘老师居然连他都敢打了。李春生手指着刘老师的鼻子,你看我告不告诉我爹!刘老师举过头顶的手停在半空。李春生见状,知道他的话产生了效果,知道刘老师原来也怕他爹。越发嚣张,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狗屎!鸡巴老师!刘老师的眼睛突然变红了,好小子,连你个小孩伢子也瞧不起老师是不是?连你都敢骂老师?刘老师的巴掌像狂风暴雨一样落在了李春生黑瘦的屁股上。一巴掌一个红掌印,一巴掌一个红掌印,一个又一个的红掌印重重叠叠,李春生的屁股眨眼便像个发面馒头似的肿了起来。可李春生的嘴却始终没有被打住,刘老师打一下他骂一句,刘老师的巴掌接二连三地打下去,李春生的嘴就像炒豆一样不停地骂。刘老师说,我今天豁出这个民办老师不当啦!刘老师越打越凶狠,越打越疯狂,已经收不住手,似乎要把多年积郁的愤懑全部发泄在李春生的身上。一旁的几个孩子早吓呆了,谁也不敢上前劝阻。直到刘老师自己打累了,方才罢手。仿佛耗尽了毕生的精力,一住手,刘老师就瘫软在草地上了。刘老师气喘吁吁,脸色煞白,他朝李春生无力地挥挥手,去吧,向你爹告状去吧!

李春生向没向他爹告状刘老师不知道,因为那个大队支书一直没有来找他。此后,李春生越发与刘老师作对,他们总结了经验教训,洗澡时派人站岗放哨,见远远地有人过来,便慌忙抓了衣裳,猫腰跑进草丛中去隐藏。孩子们不敢经常去一个地方洗澡,总是变换地点,今天上黑鱼泡洗,明天上黄花泡洗,后天上更远更远的野鸭泡洗,就这么跟他们的老师打着游击,用电影《地道战》里的战术,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刘老师觉得有必要跟学生们的家长沟通沟通,让他们的家长知道自己的孩子经常野浴是十分危险的。沟通的结果是,一天夜里李春生被父亲堵在被窝里,用鞋底子狠狠教训了一顿。李春生的父亲对刘老师说,刘老师,我那个臭小子,你狠点管着。挨了打的李春生,新仇旧恨全都记在刘老师的账上。自从上次挨了刘老师一顿痛打,他还真的怕了刘老师,不敢明面跟刘老师过不去,便背后搞破坏,李春生把自己班级教室的窗玻璃打碎,钻进教室,在黑板上画了很丑的小人,小人的脸上点上点子,旁边写了“刘麻子,臭狗屎”,把稀泥摔在小人的脸上,摔得满黑板都成了麻子。把墨水瓶当作手榴弹远远地投向教室后面的“学习园地”,墨水瓶砰地爆炸了,洁白的园地上炸出一大朵蓝蓝的菊花。班级的学生课桌,是非常简易的那种,是刘老师领着学生们自己搭的。学生从家里抱来葵花秸秆,搬来土坯,刘老师领着学生,用土坯垒起两面的桌脚,然后将葵花秸秆棚在上面,再抹上黄泥,就搭成了课桌。李春生一跳便跳到课桌上,在课桌上蹦啊跳啊,结果就把一张一张的课桌跳烂了。再搭,再跳烂。再搭,再跳烂。

多年以后李春生当兵去了,后来曾给他当年的小学老师刘老师写过一封信,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但表达的情感是真实的,李春生在信里终于承认了当年的错误,说那回将班级破坏得一塌糊涂都是他自己干的。说当初不听老师的话,不好好学习,到了部队才感到没有文化的痛苦。表示自己今后一定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定要,“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一定像张思德那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时刻听从党召唤,越是艰险越向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信写了半篇,表达的意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刘老师看过,心中生出几分快慰,几分感慨,把信颤抖着拿给别人看,嘴上说,这臭小子,瞅瞅这字划拉的。眼睛却湿润了。

无论是暑假还是寒假,开学前,老师们都要提前一周上班。老师们提前上班是为了学习,而且不是在自己的本学校学习,是集中到公社中心校去学习。新学期要有新气象。全公社的老师都集中到一起,这就显得这个学习格外重要,不能稀里马哈的。那时文革虽然早已结束,但文革的遗风仍随处可见。比如老师们天天学习,学什么呢,当然首先是学习政治,政治第一,政治挂帅,无论干什么都强调要把政治放在首位。学习的内容大多是报纸社论,或者是上面的文件精神,之后每位老师还要写学习的心得体会,还要贴在墙上;然后才是业务学习,就是要开学了,提前备备课,把人们的心收回来,从自留地上收回来,从家务活上收回来,重新恢复老师的角色。

刘老师所在的前进小学离红旗公社中心校有五六里地,那天半道下起小雨,刘老师跟几个老师,骑着自行车在林间小道上穿行,这样,茂密的树叶可以为他们遮挡一下淅淅沥沥的雨滴。老师们边走边说笑,骑着骑着,不知是谁发现他们当中那位年轻的女老师没有跟上来。树林的两面是庄稼地,起初他们还以为女老师可能是故意落在后面解手呢,就慢下来等。可是左等不上来,右等不上来,只好让一个年轻的老师掉头回去找,那老师去了不一会儿便远远地传来呼喊声,刘老师和另外两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返回去一看,发现女老师连人带车子摔倒在地上。女老师脸色苍白,裤子被血染红了。原来是她的自行车撞在了一棵树上,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拎兜儿,里面装着个玻璃瓶子,打算开完会顺便上供销社给家里装点酱油,结果玻璃瓶子磕碎了,玻璃碴子正好扎在大腿上,鲜血像小河似的汩汩流淌。几个人手足无措,一个是不知该怎么施救,一个是因为是女老师,知道也不好下手。眼看女老师的脸色越来越白,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先把女老师的大腿赶紧扎住,控制流血。可是男老师们想到了应该这么做,却都在犹豫。还是刘老师临危不乱,他解下自己胶鞋上的鞋带,女老师的大腿粗,一根鞋带不够长,便将两根鞋带接成一根,在靠近女老师大腿根上使劲勒住,把冒血的血管扎紧。然后刘老师要把女老师抱着放在自行车上,一下没抱动,又抱一下,又没抱动,就冲一旁看着的人喊,看啥呢你们,都啥时候了,还不快帮我一把!别的男老师方才伸手,抓着女老师的两个脚脖子,抬起女老师的两条大腿,共同把女老师放到自行车的后座上,刘老师在后面把着,几个人一起推着自行车往公社卫生院跑。路不好,自行车后的女老师几次要被颠下来。自医院的屋里,最后还是由刘老师将女老师背进屋。女老师裤子上的血把刘老师背后的衣服也染红了。事后,年轻的女老师再见到刘老师的时候,未曾说话脸先红了,连招呼都是低着头打的,不敢看刘老师。女老师脸一红,刘老师的脸也跟着红了,解释说当时情况危急,顾不了那么多了。刘老师的意思是顾不了什么男女有别的古训了。刘老师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连旁边的人也笑了。觉得刘老师真逗。女老师不在的时候,有人跟刘老师开玩笑,问女老师的大腿胖不胖。刘老师说当时人都吓蒙啦。人命关天哪,哪还顾得了许多。这话传到女老师的耳朵里,女老师感动得眼睛湿润了,好长一段时间见着刘老师又想表示感谢吧,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结果弄得反而别别扭扭的,就好像心里有了刘老师了似的。有人看出来了,又说刘老师英雄救美,整不好,会整出一段爱情佳话呢。刘老师这回翻了脸,脸上的麻子都黑了,怒道,人家可是闺女,以后还要找对象呢。谁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我他妈不客气!闹着玩得有个深浅。刘老师说话从来不带脏字的,此时竟然张口骂人了,弄得开玩笑的人好不尴尬。

不久地区的报纸上把刘老师救人的事登了出来,添枝加叶的,说刘老师平时思想怎么怎么积极,学雷锋,做好事,关心学生,帮助同志,所以关键时刻才能挺身而出奋不顾身,把刘老师说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老师们拿着报纸在办公室里念,这回倒把刘老师臊成了大红脸。也有的老师大发感慨,说看着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这样炼成的。念报纸的老师抖着报纸,把报纸抖的哗哗响,意思是,英雄就是这样被报纸编出来的。别人看看女老师没在,就说刘老师真是一举两得,摸了人家大腿,还上了报纸。以后再遇上这样的好事,说什么也不能客气啦。刘老师说,你听听,首先这救人的动机就不纯。只怕到时候,你们光顾着摸人家大腿,忘了救人啦。不管大家怎么说,那年刘老师破天荒地被评上了先进个人。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年代。

年轻女老师的舅舅在县里当领导,后来民办老师转正的时候,女老师背后曾主动找到刘老师,问刘老师用不用她去找找她舅,意思是走走她舅的后门,肯定管用。女老师无疑是想找一个机会报答刘老师。刘老师脸红了,支吾着说那样不好吧。开玩笑说那样一来,我这“舍己救人”不是显得太功利主义了嘛。婉言谢绝了。

公社运动会年年都在公社中学广阔的操场上开,时间基本是在五月末六月初。主席台用木板搭建,背北朝南,蒙上苫布,像过去唱样板戏搭的戏台子,台上放一溜学生课桌,再蒙上毯子,搁几个麦克风,摆几个茶杯,便是主席台了。大会的召集组宣传组奖品组都在台上工作。台上放了几个大纸壳箱子,里面装着毛巾袜子牙膏香皂线衣线裤背心床单等等各种各样的奖品。大喇叭高高地绑在主席台两边的柱子上,一大早就开始播放慷慨激昂的歌曲,隔着几里地远就听见了,人们从四面八方向着歌声汇集而来。主席台上方年年都悬挂着“红旗公社春季体育运动大会”的横幅。这个季节,春种已经结束,夏锄还没开始,农民稍微有那么一点空闲。再者,天气热了,运动员穿个背心短裤都可以了。

说起来,我们那里的运动会,比过去的庙会热闹。首先是人多,人头攒动,人山人海,把个平日空旷的运动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加上彩旗飘扬花枝招展,号角齐鸣鼓乐喧天;加上各种各样的宣传板标语牌;加上卖冰棍卖汽水卖麻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就更显得热闹非凡。各代表队(基本上是以学校为主体,每个大队算一个代表队)都有自己的位置,地上事先钉块牌子,写着某某队某某队,前面摆放几张桌子,各队都摆几张桌子,就将偌大的运动场圈了起来,好似围栏一样,免得后面的人一挤,便挤进了场内,场内就乱了。桌后坐着老师,学生们则席地而坐。各队入场之前,先在场外将队伍整理好。别看平时松懈,一到正式场合,人的精神头就上来了,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臂也摆起来了,腿也抬起来了,胸也挺起来了,头也甩起来了,不管平时怎么邋遢的人,这时候都郑重起来,一脸的庄严与豪迈。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了,换了个人似的,看着令人发笑。旗帜在前面引导,整理好的队伍便“一二一”“一二一”地入场了。走在队伍前面的大都是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学生,青春靓丽,双手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面写着某某代表队。后面便是醒目的标语牌和宣传板,由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抬着,每四个人抬一块,看着就有点像抬轿子。风大的天气,风在前面把大块的标语牌宣传板使劲往后推,你虽然看不见风的手,但你完全可以感受到风的力量,因为牛一样强壮的几个青年已经将腰弯成了一张弓。标语牌和宣传板上的内容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画的运动员掷铁饼,投铅球,跳高跳远等等一些宣传画,或者是“最高指示”,如“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们体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等等。哪个代表队制作的新颖,鲜艳,丰富多彩,说明准备得充分。准备得充分呢,就说明当地的领导对体育事业的重视,响应主席号召。大会的第一个项目就是检阅,检阅运动员的精神风貌。检阅的时候,广播里播放着激动人心的《运动员进行曲》,运动员个个精神抖擞步伐矫健。整齐划一的服装,尽量别出心裁,不跟别的代表队雷同。但主要也就是在颜色上有区别,红背心蓝裤衩比较流行。什么东西,只要一多,齐刷刷的,就好看。有的代表队,白衣白裤白鞋白手套,像一群大白鹅被赶进了会场,让人眼睛发亮。也有的代表队服装不怎么讲究,比较陈旧,杂七杂八的,运动员走的也就没多大精神,有一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像一支丢盔卸甲的散兵游勇,看着挺寒酸的。这是说服装。好一点的队伍,都要有鼓乐队,由小学生组成。一群小男生,白手套,黄铜号,扬着脖子,多少年都是那么一支曲子,叫“五音号”:嘀了嘀了嘀,嗒了嗒了嗒;嘀了嗒,嘀了嗒,嘀了嘀了嗒。单调乏味,千篇一律。但小时候一听这号声,就知道要开运动会了,心情就莫名其妙地激动。接下来是一群打鼓的女学生,鼓是那种挎在胸前的军鼓。号声一落,鼓声响起: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令人振奋,有点坐不住了,就想上场跟着队伍咵咵走一阵正步。不管是好是赖,过来一队,观众哗哗鼓一气掌,评论一番。过来一队鼓一气掌。

检阅的时候,刘老师班级的学生们,眼睛盯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队伍里面寻找自己的老师。刘老师每年都参加运动会。刘老师比较擅长长跑,只要下场,基本就能得奖。运动会奖品最大的项目就是万米第一,奖品是一台“永久”牌自行车,这在那个年代,差不多赶上一个民办老师一年的工资了。所以令许多人眼红。很多人来参加运动会都不说是来参加运动会,都说是来推“永久”自行车的。刘老师连续跑好几年了,也没能推回那台自行车。刘老师始终不死心。

第一个比赛项目是百米。年年的百米冠军都是薛兔子。薛兔子跑完百米之后,每每要在场内兜上半圈,意犹未尽的意思,展示展示体育名将的风采。红背心蓝裤衩。红背心压了绿边,蓝裤衩压了红边。薛兔子因为跑得快,高中一毕业就被公社供销社要去了。广播里播送着赞百米运动员的稿件:“像划破夜空的闪电,像一支离弦的箭……”

然后是二百米,四百米,八百米,千五,三千,五千……还有拔河,铅球,铁饼,标枪,跳高跳远,项目挺多。最好看的还数接力,往往能掀起全场的高潮。“接力,接力,你接我递。接过的是火种,传递的是友谊。”有调皮的小学生则小声说,“跑接力,要注意,别把肠子抻冒气。”

几乎所有的代表队,除了参加比赛项目之外,都有团体操表演,有的还有小型秧歌队,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学生,比赛期间抽空到场中央扭一阵子,像一只只漂亮的蝴蝶翩翩起舞。孩子们盼望运动会,除了看热闹,大多是冲着麻花啦,汽水啦,冰棍啦这些吃喝来的。开运动会的时候,家里都舍得给孩子几毛钱。孩子们吃饱了喝足了,就使出吃奶的劲来为运动员呐喊助威。

下午的时候才进行长跑。三千米五千米都在场内,跑圈儿。二百米跑道上,五千米要跑上二十五圈。万米就不行了,没法记,记着记着,就记糊涂了。所以万米都往外发,跑到五福大桥,来回二十里地。大喇叭里喊了几遍:参加万米的运动员请马上入场!参加万米的运动员请马上入场!各队早就做好准备的万米运动员便陆陆续续上场了,足有三四十人,估计多数都是奔“永久”自行车来的。这些运动员都是散兵游勇,没有统一的服装,穿得杂七杂八,一上场就抻胳膊劈腿的,做着热身活动。学生们在人群里找到了刘老师,白背心,蓝裤衩,脚上穿双干活穿的黄胶鞋。不过刘老师的白背心已经不是那么白,后背上洗出了蜂窝似的窟窿眼儿,像鸡鵮的。蓝裤衩也不是我们常见的深蓝,再压上白边,而是褪了颜色,蓝不蓝,灰不灰,既肥且大,松松垮垮,就像是从长裤上临时剪下来的。屁股后面用白粉笔临时写上个号码。学生们见了刘老师这种不正规的样子,一阵哧哧地窃笑。

跑万米的时候,有胸前佩戴红布条的裁判员一路骑自行车跟着,手里拿着个三角旗,还有一辆救护车,车里坐了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号令枪一响,万米运动员们呼呼啦啦地开跑,你拥我挤,但都不像跑百米那样一上来就冲刺,都知道要留足了力气在后面。刘老师则几步蹿到前面,成了领队。先绕运动场跑一圈,挥着手,很悲壮地跟观众道别,然后场子的西面,人群闪开一个豁口,万米运动员们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口而出。刘老师班级的几个学生骑了自行车跟在后面。运动员沿着一条柏油马路一直往西跑下去,跑到五福大桥,被早就等在那里的工作人员在肩膀上盖上红戳,再掉头往回跑。身上盖了红戳方能证明你跑到了指定地点,没有犯规。刘老师头十里地一直跑得颇轻松,跑在前面。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并且不住地回头看,怕被人撵上。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他的学生跟在后面,就朝他们点一点头。脸不像平常那样青黄,红红的,汗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一个骑车子的裁判紧跟在后面,挥动着三角旗,示意学生们跟刘老师保持距离,怕学生用自行车带刘老师。这类事以往时有发生。学生便远远地跟着。其实即使学生真的要用自行车带刘老师,依刘老师的性格也绝不肯的。这一点,刘老师的学生们比谁都清楚。他们只是出于关心他们的老师,又特别希望他们的老师跑第一,拿冠军。他们跟在刘老师身后,是想给老师点鼓励,甚至想看看他们的老师年年到底是怎么跑的万米。他们对他们的老师年年参加万米长跑感到非常的钦佩,非常的自豪。指着跑在前面的刘老师对人说,那是我们老师。有的学生手里拿着葡萄糖瓶子,里面装着井里打来的凉水,冲刘老师摇着,意思是问刘老师喝不喝,他们看见刘老师身上的背心和短裤都湿透了,觉得刘老师一定很渴。刘老师用手比划着,让学生把毛巾用水洇湿了给他,然后一边跑一边接过湿毛巾,把湿毛巾叼在嘴里。刘老师的嘴干干的,但却不能喝水。这时候,后面一直紧跟着他的一个运动员追了上来,刘老师认识,知道他就是去年的万米冠军。红背心,蓝裤衩,白球鞋,剃着光头,肩膀上搭条白毛巾,体格健壮,气也喘得比刘老师匀。那人跟着刘老师,刘老师快他也快,刘老师慢他也慢。刘老师就有些警惕,知道那人是个有些经验的,在等待时机,最后关头再超他而去。刘老师一刻也不敢放松,嘴里叼着的白毛巾一甩一甩的,像狼叼着一只鸡。路两边的树木向身后闪过,刘老师脚上的黄胶鞋拍打在柏油路面上,啪嗒啪嗒的,越来越沉重。而那个跟在他身后的运动员,脚上的回力鞋,弹性好,几乎毫无声息。学生们远远地给他们的老师加油,说老师,“永久”牌自行车在向你招手呢!刘老师会意地笑笑,点点头,咬紧牙关,有一阵速度又如从前一样快起来,一下就把身后的那个人甩下十几步。学生们一阵欢呼。汗水在刘老师的脸上,脖子上,后背上,小腿上,汪洋恣肆,亮亮地闪光。每当刘老师慢下来的时候,学生们就给刘老师加油鼓劲,学生们高呼,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刘老师疲惫的脚步就又有了力量,就又快上一阵。

长跑需要的不仅是体力,也在考验着一个人的耐力和毅力。多数人是眼瞅胜利就在眼前的时候,可脚下却连半步也迈不动。刘老师第一个跑进运动场的时候,运动场上欢声雷动,全体起立,向凯旋归来的运动健儿欢呼,向刘老师欢呼,学生们摇动鲜花,还有人跑着送来汽水。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乐曲,朗诵着赞颂运动员的诗歌:“运动场上红旗飘,运动健儿逞英豪……”。刘老师绕着运动场又跑了一周,慢慢减速,身体歪歪扭扭的,有些支持不住。学校的老师赶紧跑进场内,扶住刘老师,不能让他马上停下来,搀着他在场上又遛了一会。

第二天上学,学生们都在谈论着运动会,谈论着他们的老师有多厉害。连老师们也在办公室里,对刘老师说,明年再去推回一台自行车。刘老师脸色有些苍白,摇摇头。据说,刘老师回家之后,吐了两口血。

每到学期末,上面都要下来检查工作,教师进修校的教研员们也被撵下来听课。这些教研员平时呆在城里不愿下乡,但学期末了不下来不行了,需要开展教研活动,组织各种各样的公开课,观摩课,搞点教学研究,评选教学先进等等。刘老师教的班级,教学成绩从来都是名列前茅,教一年级吧,一年级的成绩好;教五年级呢,五年级的成绩也好。不管教哪个年级,只要刘老师一教,成绩肯定上去。所以刘老师是大家公认的好老师,都说刘老师的课讲得硬,班级也管理得像样,对学生要求严格。这次上面要求两位老师出课,上面这样要求,明显带点竞争的意思,教育大练兵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也是督促老师们上进,提高教学质量的一种手段。于是学校首先安排了刘老师,另外安排的则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叫朱丽。安排刘老师是理所当然的,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可是安排朱丽跟刘老师一块讲课,却是出乎大家的意料,老师们都觉得有点可笑。朱丽当老师没两年,缺乏教学经验,教学水平谈不上好。但朱丽有些社会背景,她未来的公公是公社三把手,所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即被安排到学校当了老师,而且一来就备受学校领导的关怀。朱丽本人也蛮有工作热情的,干啥都积极,上进心强,平时经常跟领导交流沟通,汇报思想,说自己是教育战线的一名新兵,需要领导多多指导和帮助。朱丽的积极上进,更是深得领导的欢心。不管什么人,一旦在领导心目中留下了好印象,你的工作就顺利了,前途就光明了,比如朱丽,大会小会受到表扬,说你看看人家朱丽。这个朱丽行,那个朱丽行,老师们背后笑说朱丽身上的虱子都是双眼皮。

现在学校让朱丽讲课,怕老师们有意见,教师会上小学校长特意解释一通,说安排朱丽讲课,主要是想培养新人,给新教师锻炼的机会。再说朱丽的课讲得也不错,课堂气氛活跃,教师讲的少,学生回答的多,体现了以学生为主体,教师为主导,具有创新意识。老师们在下面撇嘴,小声嘀咕,说朱丽讲得再好也不实用,一考试就露馅儿。也有的老师向着领导,站在领导的立场上说话,说考试归考试,讲课归讲课,一码是一码。现在人家上面就是来听课的,又不是来考试的。人家领导就喜欢新颖。谁整的花样多就认为谁整的好。好比喝酒,你不按领导的口味上菜,花多少钱不也白扯吗。

刘老师一向沉稳扎实,不事张扬。讲课风格也是如此。一句一句,一课一课,处处落到实处。再加上对学生要求严格,作业必须按时完成,讲过的知识必须掌握。堂堂提问不说,隔三岔五就小考一把,不及格的学生,把做错的题每道题做五遍十遍都不止,背不下来的课文,脸冲墙站着,多喒背下来多喒拉倒。否则什么体育课,活动课,你只有看别人欢天喜地地出去玩,急死你!要说刘老师的招数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刘老师天生一张万年不乐的脸,又比别人多长了几颗黑麻子,平时本来就没个乐模样,一板起脸来,就更瘆人,学生们都害怕。以往有人听刘老师课的时候,刘老师都是赶上哪课就讲哪课,很少特意准备哪一课。或者选一课好讲的,备得滚瓜烂熟,到时候专门讲那课。刘老师从来不那么整,认为那是弄虚作假。对那些搞花架子的公开课似乎有些不屑。刘老师骨子里多少是有些自负的,姑且称之为傲骨也是可以的。他认为自己的教学功底深厚扎实,许多课可以拿过来就讲,事先连看一眼都不用,可谓驾轻就熟。所以刘老师接到讲课任务之后并不怎么着急。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大战在即依然可以临危不乱。朱丽就不同了。朱丽在接到讲课任务之后先是急出一脑袋的汗,找到小学校长,极力想推掉,说恐怕自己讲不好,讲砸了锅,可就给学校丢脸了。小学校长鼓励了一番,说没问题的,讲好讲赖都没问题的。当然了,凭你的能力,一定会讲好。学校是信任你的。再说,多少人想讲还讲不上呢。这可是给你一个锻炼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小学校长说这话时,一面还辅助以眼神和表情,就是一种偷偷暗示什么的眼神,意思是你这小丫头,怎么不明白领导的良苦用心呢。朱丽就感激地冲小学校长羞涩地笑笑,表示领会了领导的好意,知道这是学校领导向着自己呢。是想让自己在上级领导们面前露露脸,扬扬名,给上级领导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小学校长看朱丽脸上有为难的表情,就说多向老教师请教。朱丽点头。小学校长还专门指派了一名有经验的中年女老师帮助朱丽备课。那女老师说首先你自己得把要讲的课定下来,然后备得越熟越好。其它的环节我再帮你搞。朱丽就开始起早贪黑地备课。朱丽按中年女老师的指导,首先把准备讲的课程备熟练,生字生词弄明白,段落大意弄清楚,中心思想弄准确等等,又是翻《新华字典》,又是查《汉语成语小词典》,又是翻阅教学参考书,办公桌上堆了一大堆。接下来中年女老师告诉朱丽,导言要精心设计,一定要新颖;过渡语也要巧妙自然;还有教法,有人听课跟没人听课肯定不能一样,一定要有点新花样。让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有创新。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有味道。你的教态也不行,也得练。既要有激情,又要自然大方,千万不要紧张。一紧张,就什么都忘了。朱丽这面备得差不多了,中年女老师又指导朱丽备学生。朱丽不解,说什么叫备学生?女老师就告诉朱丽,光自己备好了课不行,一定要备学生。备学生就是要教学生如何跟自己配合好,别到时候一问三不知。于是中年女老师就让朱丽把要讲的课提前告诉学生,头多少天就开始让学生预习,把准备提问的问题写在小纸条上,发给张三李四去背。朱丽说这样能行吗?朱丽的意思是说,这样不是弄虚作假吗?让上边知道了咋办?中年女老师笑笑,说你问问,哪个老师出公开课不是这么出?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讲的。朱丽就一切按中年女老师的指导去做,背后告诉学生,有人听课的时候,你们要踊跃回答问题,并且指名要哪几个学生到时一块站起来,抢着回答,造成一种学生争先恐后回答问题,学习热情高涨的假象,同时也活跃了课堂气氛。这是听课的领导和专家们很看重的一个环节。朱丽让大家抢着回答问题,当然到时候只能点事先安排好的学生回答。那些被点到的孩子,便胸有成竹地站起来,滔滔不绝地背诵。也有出错的时候。一个是因为老师紧张,点错了学生的名字,那个问题本该由张三准备的,老师却点了李四,李四站起来滔滔不绝地背了一通,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弄得满堂笑声。也有的学生因为紧张,平常本来背得熟熟的,可是一站起来,那么多目光看着自己,一下什么都忘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好比演员忘了台词。朱丽就担心到时出现这种情况,所以一再告诫学生,必须把自己回答的问题记熟,并且演习了一遍又一遍,像排练节目一样。朱丽忙活了好些天,忙活到最后,突然听说上面听课的时候,出课的老师讲哪一课并非自己决定,而是采取抽签的办法。认为这样才公平合理,才可以避免弄虚作假,才能看出教师的真正教学水平。朱丽傻眼了。找到学校领导,在领导面前竟然委屈地掉了眼泪,说这么一来,这段时间的心血不是白费了吗。小学校长安慰了一番,结果抽签的时候,朱丽居然恰巧抽到了自己精心准备的那一课。许多老师都说朱丽运气可真好。只不过说朱丽运气真好的时候,语调里带着一种揶揄,嘴角撇着。

朱丽的课果然受到了上面领导的肯定,给予了高度评价,说朱丽的课新鲜活泼,师生互动,讲练结合,课堂效果好。听课的领导还当堂出题,对学生进行了随堂测验,结果领导当堂出的题学生们也事先就做会了,学生们对知识掌握得自然是非常好。而刘老师的课虽然讲得扎实老练,板书也写得规整,按部就班,但基本是老一套,缺乏新意,课堂气氛沉闷等等。再说,刘老师的教态也不行,总像学生欠他多少钱似的。老师们笑。刘老师自己也笑了。领导走时说,一定要把朱丽的教法在全县中小学推广开去。手指着各位老师们,你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更应该多向朱丽学习。老师们低头抿嘴笑,说一定一定。于是就响应上级领导的号召,一个一个夹着书本去听朱丽的课,说是向朱丽学习新的教学方法,把朱丽弄得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小学校长出面替朱丽解围,说朱丽还是一名新教师,很多地方需要大家的帮助,欢迎各位有经验的老师听课指导。领导这么一说,谁都不好意思再去听课了。

每个月公办老师们发工资的日子,也是民办老师们最眼红的时候。民办老师们一开始挣的是工分,跟社员一样,所不同的就是不像社员那样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风里雨里,泥一把水一把,吃苦挨累不说,吃没好吃的穿没好穿的。民办老师只有在社员面前,才能挺起腰杆,才有那么一点点优越感。社员朝他们要点抽烟纸,求他们给代笔写封信什么的,也算是求着他们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生产队分了之后,民办老师们也挣工资了,但他们的工资由所在的大队到年底一块开,不像公办老师们那样月月开。说是工资,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各地都不一样,一般都很低,照公办老师差多了。公办老师每月的工资是三十一块五,后来是三十七块,再后来是四五十块,可是民办老师的工资一年也就二三百块钱。今年二三百,明年二三百,后年依然还是二三百,二三百块钱一直挣上十年八年也不涨一回。人家公办老师工资涨了,民办老师们干眼馋。不但不涨,到年底了能不能及时拿到工资还不一定,这得看大队干部的心情,高兴了跟会计吱一声,用嘴努一下,说给他开了吧。你就得又磕头又作揖的。不高兴呢,皱着眉头,连个乐模样都没有,说今年收成不好,到现在还没结算呢。我们都没开呢,哪有钱先给你们开?你们特殊咋的?不就是孩子王嘛!等着吧。就跟他们没鼻子带脸训自己的学生一个样子,只差没让他们冲墙站着去了。所以民办老师们逢年过节必须得买两瓶酒,看望看望当地的大队干部,

公办老师们吃的是供应粮,俗称皇粮,每人都有个粮本,每月有三十来斤的成粮,其中粗粮多,细粮少。粗粮就是小米,苞米面,高粱米,细粮则是大米白面,或者挂面,虽然很少,但月月有。有粮本的一般都是攒几个月一块领。豆油也是,每人每月四两,攒到过年一块领,也可以装两玻璃瓶子。这些都是令民办老师们非常羡慕的。民办老师家里的口粮归生产队管,不管你这个民办老师在不在当地教学,一家人的口粮均由户口所在的生产队分给。民办老师和他们的老婆孩子是着实看了不少人家脸色的。队长的脸色,社员的脸色,都得看。队长也好,社员也好,都有一样的想法,他们想,你又不在我们队上干活,又不教我们的孩子,凭什么跟我们一块分粮食?就用一种歧视的态度对待民办老师,尤其是那些不在当地教学的民办老师,更是受尽了白眼。在社员的心目中,地位跟过去戴帽的“黑五类”差不多,只是没开会批斗你,没人喊打倒你罢了。

一到秋天,生产队经常分东西,分白菜,分豆子,分粉条子粉面子,分鸡鸭吃的秕谷,分苞米秸秆苞米瓤子,分麦秸秆麦壳子,分什么东西都没人告诉你。等你知道去了,黄瓜菜都凉了。只能划拉点残羹剩饭。最主要的是分大粮。大粮也就是口粮。老百姓都管口粮叫大粮。分口粮是绝对按户口,按人口,丝毫不能马虎。很多时候,生产队分口粮时一开始也没人通知民办老师家里,直到人家分得差不多了,点点账本上没剩几家没来领了,才没好气地打发人去通知你。被派去跑腿的社员,嘴里埋怨着,说还他妈得让老子跑趟腿。民办老师家的狗见家里来了陌生人,负责任地狂吠,跑腿的社员正没处撒气呢,顺手摸起地上的砖头瓦块一顿穷追猛打,狗叫着逃走了。跑腿的社员在外面咣咣敲民办老师家的窗户,说分粮啦,分粮啦!咋还搁家呆着,等着人来请呢?!赶紧去吧,再不去可就没有啦!后来一到分粮的时候,民办老师家属们天天都精神紧张,时刻盯着队上的动静,嘱咐在外面玩耍的孩子,看队上分粮了回来告诉一声。耽误了,看你爸回来不打死你!孩子就像个侦察兵一样,偷偷趴在场院的墙头上往里窥探。发现社员一个个从场院往家扛粮食的时候,就像发现了什么重大的敌情一样,飞跑着回家报告,大人就赶紧拿着麻袋去。去是去了,却不敢往前跟人家社员挤,只能在后面慢慢等着。等轮到你了,喊户主的名字了,民办老师的家属们也像社员的样子,把麻袋嘴张开,等着人家拿簸箕收了粮食往里倒,可是等着等着,人家却把粮食倒进了旁边社员的口袋里。民办老师家属们脸通红,还不能生气,只能说不忙,你先来。等到最后,分到的粮食已经是风口下半头的,没有风口上半头的成实。民办老师在外地教学的,一般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回来了也不一定赶上分粮食。所以往回领粮食的重任就只能落在民办老师家属们的肩上了。人家社员都是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回扛粮食,走路带着风。轮到民办老师的家属们,不是妇女就是孩子,连半麻袋也扛不动,只能用很小的面口袋,一点一点地捣腾。眼看着天暗下来了,云彩也越来越黑,雨星星的了,人家社员都要收工回家吃饭了,民办老师的老婆急得满脸淌汗,后背都湿透了,骂着不着调儿的孩子,语调带着哭音。雨一上来,浇了粮食,就麻烦啦。生产队长实在看不过,方才无可奈何地唉一声,留下几个社员晚回去一会儿,用下巴指一指,皱着眉头,叫他们给扛着送回去。妈拉巴子的,真没法整!队长手里拿把扫帚,一面往一块儿划拉着粮食,一面骂咧咧的。

刘老师在当了多年的民办老师之后,终于盼来了“转正”的机会。刘老师他们这些民办老师,平时工作吃苦耐劳小心谨慎,很怕工作上,说话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被人家抓住小辫子,找茬拿掉。所以都特别服从领导,安排干啥就干啥,一点价钱不敢讲。不好教的班级,不好管的学生,公办老师们没人愿意教,便落到民办老师的头上,想躲也躲不过。劳动也是,往往是最脏最累的活安排给民办老师的班级去干。比如,铲操场,抹平房,掏厕所,民办老师的班级轮到的永远是掏厕所。民办老师们之所以默默地承受,无私地付出,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就是,“多年的大道熬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梦想有朝一日能够转正。

所谓“转正”,就是由原来的民办性质转为公办性质,挣工资,吃皇粮,属于国家干部。这是民办老师们梦寐以求的。这次全县又要有一批民办老师转正,上边给红旗公社几个指标。红旗公社从中学到小学,总共有百把十名民办老师,这无疑意味着竞争将是相当激烈。民办老师们听说这个消息之后都很振奋,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转正要经过文化知识考试,教小学的老师也要考初高中的课程,这叫“要想给学生半桶水,你首先自己得有一桶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件头疼的事,可对于刘老师来说却是件好事,有利于发挥他的长项,对此刘老师胸有成竹。况且这次文化水平考试,也等于是一次对全乡所有民办老师的文化知识水平的大检验,大比拼,是骡子是马,这回要见个分晓。平时说谁行,那都是说,都是印象,这回才是动真格的,白纸黑字,真凭实据。一想到成绩公布的时候,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刘老师不免有些激动。也就丝毫不敢马虎。刘老师上班下班都在自行车车把上挂个黄帆布拎兜,里面装着初高中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还有政治课本,夜里一整就整到半夜十一二点钟。家里的活计也都推给了老婆孩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参加高考的时候。

跟刘老师在一个学校的李爱民原本肚子里就没多少墨水,现在一听说转正要经过文化知识考试,慌了手脚,天天拿着课本问这问那,并且请刘老师下馆子喝酒,打进步,打算到时候能抄就抄点。说起来李爱民故事挺多,这个白字老先生,错误传授知识简直数不胜数。管农民叫“能(音)民”,管学生叫“淆(音)生”;“热爱祖国”念成“叶耐(音)祖国”,别墅念成“别野”,“呱呱坠地”念成“瓜瓜”坠地。开学第一天点名,把一个叫“朱月坡”的学生念成了“朱肚皮”。这倒不怪他,是那个学生自己把个“坡”写分了家,李爱民冲着下面喊了好几遍“朱肚皮”也没人答应,李爱民就急眼了,问谁是“朱肚皮”,给我站起来?老半天,那个叫朱月坡的学生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李爱民上去就给人家一个耳光,你聋啊?这么半天才站起来?那学生嗫嚅着说我不叫朱肚皮。李爱民看着那几个字,说那你叫什么?那学生说我叫朱月坡。学生们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拿手捂着嘴,脸憋通红。李爱民歪着脖子,说笑什么笑?憋回去!李爱民把朱月坡又一顿骂,说瞅瞅你这字写的,跟他妈老蟑爬的似的。别说我不认识,你们看看谁能认识?连刘老师也不一定能认识。李爱民还真的拿办公室让大伙认。那往后,李爱民干脆管朱月坡不叫朱月坡,就叫朱肚皮。从此朱肚皮的故事就广泛传开了。平时上课,李爱民多数是让学生自习,他自己则一边抽着烟,一边看没收学生的小人书。他自己班级的学生简直成了他家的小劳力,一丁点活都要让学生给干,从春种到秋收,点种,间苗,薅草,追肥,拣麦穗,起土豆,扒苞米,没有一样活不是学生给干的。体罚学生是家常便饭,动不动大巴掌就上来了,学生背后都叫他李大巴掌。一般老师体罚学生都是体罚男生,不怎么敢动手打女生,可李爱民敢。李爱民体罚女生的办法是薅女生的辫子。李爱民薅着女生的辫子往起拎,常常薅着女生的辫子就能把人给拎起来。拎得小女生的脚也跟着往起跷,不跷头皮疼得受不了。你越跷李爱民就越往起拎,直到将女生的脚离开了地面。女生揉着头皮哭。领导都不敢深管他。因为李爱民有依仗。李爱民的姐夫是乡长。

这次李爱民有点慌神。李爱民的慌神倒令刘老师心中暗喜。李爱民的慌神说明,这回转正考文化课恐怕不是子虚乌有,不是走过场。要不然李爱民也不会慌神。像李爱民这样的老师,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平时因为有依仗,什么都不在乎,不学无术,不求上进,如今傻了。李爱民一傻,刘老师心中有几分痛快,逮谁跟谁称赞这次上级的决定英明伟大,教育早就应该整顿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听的人反响不一。平时工作干得好,业务水平高,又没什么社会背景的,就赞同刘老师的说法,附和着说可不是嘛,早就该好好整顿整顿了。平时工作干得不好,业务能力不强,但有一定社会背景的,就不愿意听。本想等有了机会,活动活动,走走后门,现在怕是没了希望,本来就恼火,于是反唇相讥,对刘老师说,这回你妥了,咱们全公社谁转不上,你也能转上。你文化水平高,业务能力强,你不转正谁转正?咱们红旗公社的教育事业,可就靠你们呢!刘老师被人家一讽刺,方才有些清醒,觉得自己是有些高兴得晕了头。不过刘老师暗想,都像你们这样的人当老师,简直就是误人子弟嘛。再这样下去的话,农村的教育早晚要毁在你们这些人手里。其实刘老师对农村教育这种糟糕的现状,多年来一直有着一种隐隐的忧虑,总想凭着自己的努力改变点什么。可是又常常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这次通过考试的方法转正,让刘老师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也看到了农村教育的希望。有人小心地提醒过他,用不用事先找找人,送送礼?人家可有不少人都在活动呢。刘老师坚决地摇摇头。

考试之后刘老师天天盼着考试成绩出来,刘老师觉得自己答得还是比较满意的,首先是考场上一点也没紧张,不像有的人那样,一进考场手哆嗦得连笔都拿不住。题答得也挺顺手,基本没有卡壳的时候,该答的都答上了。出来之后,老师们都跟刘老师对答案,结果都没有刘老师答得好。那个坐在他前面的李爱民,开考没多久就开始抓耳挠腮,不时地回头朝他的卷子上扫,眼睛贼溜溜的。监考老师发现了,头两次没吱声,只是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把刘老师答完的卷子扣上。李爱民没辄了,干脆拿出烟来抽,监考老师说考场不准抽烟。李爱民说那我上外面抽一口,站起来,监考老师说坐下,把烟掐死!你不是老师吗,怎么还不懂得考试的规矩?监考老师都是县里派下来的,心说这老师素质怎么这么差。李爱民横了监考老师一眼,把烟扔在地上,用鞋使劲碾死。干脆趴桌子上睡觉,监考老师就到跟前敲他的桌子。监考老师回到讲台上,大声警告着,咱们再重申一下考场纪律,不许抽烟!不许睡觉!不许回头回脑!如有违犯者,试卷作废,清出考场!刘老师心中窃笑。

可是考试成绩公布之后,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爱民考上了,刘老师却没有考上,也就是说,刘老师居然没有考过李爱民。许多人都不相信,刘老师自己更不相信,以为是讹传。李爱民乐坏了,逢人便讲,说自己这一段时间可下了不少功夫,跟刘老师没少学知识,几次拽刘老师去下馆子,感谢刘老师对他的帮助。刘老师当然不能跟李爱民去喝酒了。一开始刘老师感到特别羞愧,觉得特别没面子,自己这不是徒有虚名吗?关键时刻怎么连个李爱民都考不过呢?见了谁都灰溜溜的,抬不起头。嘴也起泡了,牙也疼,捂着腮帮子。转不了正自然上火,更让他上火的是试不该没考好,该露脸的时候,露了屁股,这不是丢人现眼吗?刘老师自己跟自己生气,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可是慢慢听别人背地里议论纷纷的,刘老师脑子才清醒过来,也觉得问题不一定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现在看来,李爱民那段时间跟刘老师复习功课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掩人耳目而已。或者说考试本来就是走走过场。刘老师就由自责上火转为生气愤怒,认定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呢是考试成绩根本就不好使,靠的还是走后门。要不就是人家事先买通了评卷老师,在卷子上做了手脚,多给打了分。刘老师想撺掇几个老师一块上上面去找找,可是那些人背后说得起劲,一说去找领导,都打了退堂鼓,摇着脑袋,说找也白找,还得罪了领导,以后更没好果子吃。再说,考好考赖,自己心里也没底。万一真的是自己考得不如人家呢?

刘老师把自己的卷子一科一科在脑子里反复过了几遍,最后认定自己的卷子绝不会打不过李爱民,便骑着自行车上了公社文教组。刘老师说明了来意,说他想了解了解这次考试的事,应该问谁。办公室的外屋有几个人,看报纸的,喝开水的,埋头写字的,刘老师不知道该问谁。听见问,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同志从里间的屋里出来,马上有人端着杯子离开给他让座,刘老师认出他就是文教组的组长,也就是主管全公社中小学教育的最大领导了。文教组长说转正的事?刘老师说这次民办老师转正,是不是肯定根据这次的考试成绩?屋里的人听刘老师这么问,就笑了,一个说不根据这次考试成绩,费那么大劲干啥?当然是根据考试成绩了。文教组长一直盯着刘老师,觉得刘老师的话里有意味,就等着刘老师往下说,那如果这次考试成绩有舞弊现象呢?也可以作为这次转正的依据?屋里的人皆一脸惊骇,身子都坐直了,看看文教组长,再看看刘老师。你是说咱们公社,有舞弊现象?什么舞弊现象?你掌握确凿的证据吗?刘老师就支吾着,说我只是猜测。屋里人的腰又塌了下去,脸也沉下来,摇头说净瞎说。刘老师说我怀疑有人的分数不对。刘老师没好意思说他怀疑李爱民的分数不可能超过自己。文教组长哦了一声,像是明白了刘老师的来意,你是想查查分数?刘老师点头。于是屋里的另一个人马上说,查分数你得上县教育科去查。其他的人也笑了,这一次是笑刘老师找错了衙门口。说民办老师转正归县教育科管,考试也归教育科管,要查,得上县教育科查。刘老师连哦了两声,一面往门外退。文教组长说,你叫什么名字?刘老师说出了自己名字的同时,屋里的人喔了一声,原来他们早就听说过刘老师的名字的。文教组长就站了起来,说你坐你坐,你一进屋我就看着你眼熟。别人看文教组长都站起来了,也跟着站起来,纷纷给刘老师让座。刘老师摆着手。文教组长说,刘老师工作干得很出色的。别人也跟着附和,说刘老师在咱们全公社可是大名鼎鼎啊!还有人递过烟来。送刘老师出门,文教组长大概是出于关怀下属,压低了声音,没有证据不能瞎说。劝刘老师还是不要折腾了,折腾了半天,到最后反倒把自己折腾坏了。以后会有机会的。拍拍刘老师的肩膀,好好干吧,面包会有的。

刘老师考虑再三,还是上了县里。不过刘老师留了个心眼,刘老师没说自己上县里查分数,那样让公社文教组知道了也不好,刘老师请了病假,说自己这几天肝病犯了,肝有点疼。县教育科的领导经过一番研究之后,答应让刘老师查卷子,刘老师就很感激,翻卷子的手都有点发抖。刘老师一页一页地翻,一道题一道题地查,一问一问地看,结果也没查出啥毛病,该得的得了,一分没少给,总分也没合错。刘老师大失所望,手冰凉僵硬,翻一页卷子要往手指上吐两次唾沫。不过刘老师马上又有了新的希望,自己的分数没差,不等于别人的也没差。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最想知道的,是李爱民到底打了多少分。多没多给分,多给了多少分,只有天知道。教育科的人说还有事吗?刘老师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教育科的人就警觉地看着刘老师,摇头说那不可能。别人的卷子你怎么能查呢?连刘老师的卷子也赶紧收回去,锁了起来。

刘老师开始念电大了。那时候高考恢复没多少年,大学很难考。但难考是难考,考不上真正的大学还可以上别的,可以通过别的途径照样能拿到大学文凭。比如,除了刘老师上的电大,还有函授,还有成人自考,等等。那时候社会上一下子兴起了文凭热,人们特别看重文凭和学历,干什么都要看。

刘老师是文革初期的高中毕业生,本来就没有正经学过多少课本知识,学校也跟社会上一样,整天搞这个运动那个运动,再加上那时候学制缩短,从小学到高中,满打满算也只不过念了九年书。若是把当中参加生产劳动的时间抠除不算,比如一年四季给学校的校田地干活,农忙季节回生产队支农,大概连六年的时间也不到,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小学毕业。高中毕业后响应党的号召“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回乡务农,在生产队干了几年农活。刘老师属于那种热爱知识勤奋好学的人,天生有一股子犟劲,劳动之余,依然坚持学习,每天点着油灯学到深夜,学校学的那点课程一直没扔,后来果然有机会当上了民办老师。高考恢复的时候,许多人都跃跃欲试,刘老师已经是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了,忍不住还是报名参加了高考,是全公社年龄最大的考生。因为当年的底儿就没打好,基础太差,几次都落了榜。那一阵子,刘老师从希望到破灭,几起几落,。

如今四十多岁的刘老师跟一些年轻人一样报了电大,第一是为了得个大学文凭,第二呢也是为了圆他几十年的大学梦,所以不辞辛苦,星期礼拜和寒暑假一趟一趟往县里跑。念电大当然算不上公出,学校不管,什么都不给报销,一切食宿费用均由自己承担。刘老师家里本来就不富裕,现在念电大又要花钱,交学费,买课本,食宿,家里的经济常常是捉襟见肘。为了省点钱,春夏天气暖和的时候,刘老师都是骑自行车上县里学习,这样就节省了往返的路费。刘老师的家离县里有一百二十华里,骑自行车需要四五个小时。刘老师每次都不是头一天报到,那样要多住一宿,多花一宿宿费。学习结束时也是,无论多晚,贪黑也要回家。刘老师说想家了。别人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刘老师有很多次都是上课的时候,匆匆忙忙地走进课堂,拎着兜子,放轻脚步,略微哈着腰,满头大汗的,背上湿透了。刘老师的兜子沉甸甸的,除了课本之外,还有从家里带的一罐头瓶子咸菜和一罐头瓶子辣椒酱,刘老师多数时候不买食堂的菜,只买几个馒头,或者一饭盒高粱米饭,回寝室就着咸菜辣椒酱,就把肚子糊弄饱了。学习期间刘老师是众多电大学生当中最认真最刻苦的一个,坐在最前面,这样,听得清看得真,认真做着笔记,不懂的问题下课拽着老师问。讲课的老师给予的评价是,刘老师最能坐住板凳。别的人来听课,头两堂还可以,还能坐住,听着听着就溜号了,逛街,上工人俱乐部看电影,或者在宿舍里打扑克,一闹闹到半夜,打完扑克便喝酒,猜火柴杆,等十几天的学习结束的时候,宿舍里扔了一堆酒瓶子。刘老师则嫌宿舍闹得慌,自己一个人在教室里学到很晚,直到打更的老头来关灯。刘老师这样坚持了三年,终于拿到了大红的大专证书。

可是令刘老师不解的是,一到转正的时候,那些没看见过念什么电大函授的人,手里居然也都拿出了大学文凭。刘老师很是奇怪。其实,就在刘老师辛辛苦苦念电大的时候,人家很多人都走了捷径,只报了个名,每次学习只是象征性地去个一两天应付应付,给老师拿点土特产,请老师吃吃饭,考试的时候往老师兜里塞点钱,结果什么都顺顺当当地过去了,就等于花钱买了个文凭。还有的连名也没报,根本就没参加什么电大、成人自考之类的学习,就是花钱买了张假文凭。

后来刘老师赌气又报了省教育学院的本科函授。那时候本科文凭在乡下的老师当中还是十分稀少的。刘老师自嘲地说,“生命不息,学习不止。”头发花白的刘老师,每天上班下班,骑着多年以前运动会上得的那台“永久”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褪了色的黄帆布拎兜,里面不管冬夏,都装着函授学习用的课本。老师们背后管他叫“刘大学”。连屯里人见了都笑话他,说刘大学多喒毕业呀?刘老师笑笑,也不介意,说活到老,学到老。大伙看他辛苦,不会钻营,只知道下蛮力气,劝他活动活动心眼,干脆找找人,花点钱转正得了。刘老师摇头。劝的人都是平日跟他关系不错的,就瞪眼珠子,说你这人就是犟。一条道儿跑到黑。这辈子你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论能力论水平,谁能比上你?!可这不是光凭能力和水平的时候。较个什么劲?跟谁较劲?再较劲,你一个小白人还能咋的?到最后把自己耽误了。眼瞅都奔五十的人了,再不抓紧转正,说不上哪一天来个新政策,说把你刷掉就刷掉,你就得回家抱孩子去,这辈子不白干了吗。老婆也埋怨,说跟你这辈子算是倒血霉啦!还不如找个臭农民呢,穷是一样穷,也不至于挨这份累。刘老师就对老婆笑,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让你嫁个民办老师了呢,怪你命苦。老婆白他一眼,你呀,说你啥好呢。老婆实在没法就抹眼泪。当初嫁了一个有工作的丈夫,每天按点上班按点下班,那份荣耀与自豪,是她在昔日的女伴面前炫耀的资本。如今那些资本都成了天上的云霞水中的月亮,早已烟消云散化为泡影。在老婆的心目中,丈夫那份曾经引以为荣的工作,变成了挂在她家门上的破布帘子,被人撩来撩去的不当回事。只要她一跟丈夫生气,就会使用“破民办”这个词来羞辱她那个不管你怎么说都照旧干得有滋有味的丈夫。她现在打心眼里讨厌丈夫的这个工作,甚至多次怂恿丈夫下来,说你没看多少人都下来干别的去了。一个大老爷们,挣那么两个子儿,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是刘老师犹豫再三,终是舍不得。老婆就骂刘老师是“土地佬喝烟灰,咋有那口神累”。刘老师并不恼,反而乐呵呵的,说真叫夫人你说对了,桃李满天下的快乐这辈子你是没法体会啦!刘老师的意思是说老婆这辈子是当不上老师了,可惜呀。老婆嘴撇多长,就你这破民办,下辈子我都不稀罕当。还桃李满天下呢,说得多好听。桃李满天下你借着啥光了?咋没一个桃啊李的出来帮帮你?刘老师叹口气,说这是两码事。刘老师反过来劝老婆,说顺其自然吧。转上高兴,转不上还不活了?这辈子只要能有书教,我就知足啦。刘老师说的是真话。可是老婆以为刘老师是在故意气她,就呜呜地哭起来,眼睛通红,赌气把灶坑填得满满的,堵得灶坑里半天没动静,刘老师就趴灶坑门口用嘴吹,吹着吹着,突然轰地一声,火从灶坑喷出来,把刘老师的头发眉毛都燎了,老婆看着刘老师日渐稀疏的头顶,解气地骂,咋不把你那几根毛都燎光喽!烧焦的毛发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看着刘老师的狼狈样,老婆擤了一把鼻涕,在裤子上一擦,说瞅瞅你还能干啥!说你是个窝囊费你还抱屈。灶坑打呛不知道?拿手替刘老师划拉烧焦的眉毛和头发。刘老师看着老婆,在老婆的背上拍拍。老婆的背硌手,净骨头。老婆心脏不好,终年劳累所致。严重时刘老师就骑车上街里买两盒柏子养心丸给老婆。老婆发火归发火,回过头气消了还得反过来安慰刘老师,说转不上就转不上,你也别上火。谁像你,转不上还那么使劲干?要是我呀,混一天算一天,养个好身板比啥都强。刘老师半开玩笑说你是啥境界,我是啥境界?像在课堂上给学生读课文那样朗诵道:我甘愿做一名辛勤的园丁,为人民培育桃李;我甘愿做一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老婆呸一口。

刘老师早年教过的学生李春生,当兵转业到乡政府,如今已经当上了干部。李春生到刘老师所在的大队检查工作,听说刘老师在那个小学,特意拐到学校看看他曾经的小学老师。把刘老师上下打量了半天,说老师没什么变化,就是见老了,头发白多啦。走时握了握刘老师的手说,以后有啥事吱声。五月节老婆攒了二百鸡蛋背着刘老师给李春生家拿去,回来很高兴地对刘老师说,这回你等着听信吧。刘老师发现老婆的异样就有些警觉,问你是不是……你可不能……老婆说你等着听信得了。结果那一年刘老师给老婆带回来的消息依然让人失望。

五十多岁的刘老师越来越感觉身体有些吃不消了,经常感到肝区疼痛。兜里经常揣着镇痛片,一疼了就吃几片。脸色也一天天黄瘦下去,有一次上课居然晕倒在讲台上。医院检查,大夫看着拍的片子,又仔细摸摸他的肝部,告诉他不要紧,营养不良,休息不好。你应该好好休养休养。背后给学校的领导打电话说,应该赶快叫你们那位刘老师到大地方再检查检查。学校的领导委婉地跟刘老师一说,说给你放几天假,上省里溜达溜达,顺便看看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刘老师不去。刘老师不去,一个是心疼钱,一个是不愿耽误课程。学校的领导说没钱学校先替你垫上,课程呢先让别人代代。好说歹说,刘老师同意了。结果到省城一检查,情况不好,肝癌晚期。没敢告诉他。刘老师带病坚持工作的事迹在报纸上一报道,在全县引起了强烈反响,上级号召向刘老师学习,学习刘老师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几十年如一日,呕心沥血。县里的领导听说刘老师还是个民办教师,很快特批刘老师转为公办教师。学校的领导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刘老师,并将批件举到他眼前让他看,贴在他的耳朵上说,你转正了,这是批件。已经时常陷入肝昏迷状态的刘老师,此刻清醒着,清瘦惨白的脸上,略微有点欣喜的反应,一双呆滞的眼睛在那张盖着红戳的白纸上半天才转一下,嘴微张着,像是有话要说。领导忙俯下身,将批件递到他手里,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刘老师头在枕上微微摇一摇。领导又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刘老师疲倦地闭上眼睛,眼角有泪默默溢出。那张纸就像一只大大的白蝴蝶轻轻飘落到了地上。

刊《小说选刊》第11期

作者简介:尹群,黑龙江青冈县人,年农历9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学历史高级教师。业余写作。在《北方文学》、《广州文艺》、《岁月》等多家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字。中篇小说《天天向上》被《小说选刊》转载。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向阳》、中短篇小说集《天天向上》。喜爱真实、自然、朴素、简约的文学语言。

尹群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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