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疠疫(小说)

作者：王珍谋

在经过九天的办公室蜗居生活后，钟晓霞终于踏进了位于西十路旁边的自己的家中。

推开封闭的门窗，一别数日，地上己经有了薄薄的一层积尘。一道清新的空气涌进室内，略带僵滞的空间顿时产生出某种活力。她匆匆地冲洗了一下，找身洁净的衣服换上，又将室内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持续数日紧张压抑的思想情绪暂时地得到了缓解。

她是需要立刻就回去的，那里有自己的岗位。上次离家匆忙，有份文件忘在了家中，这次专程来拿，必须立即返回单位。但是现在，她还是依恋地靠在了沙发上面，要片刻地享受一下这久违的宁静的氛围，借此梳理一下带些繁乱的思绪。

丈夫在市政府机关，儿子正读初二。从这边封控时起，一家三口就各居一方。

条桌上面平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身白色的防护服，那是七天前考虑到她可能要深入隔离病房，医院特意配发给她的，她必须随时带在身边。条桌的上方，悬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一位老人慈祥的微笑着，那是她的父亲，只是在几天前照片已经变成了遗照。环顾室内，这两件物品，此刻依然萦绕在她的内心深处。

两只燕子轻捷地飞入室内，盘旋着，又迅速地穿窗而去。窗外，隔着院墙围栅和一条大道，便是正在施工中的全市重点项目高架路工程。现在这一段的主体结构已经完工，几十名工人正在进行路面的处理。

十八楼层，是这幢建筑的高层。重又站在窗前，俯瞰四望，除了高架路工地外，下面四周的社区、单位、道路，所有的一切都处在静默之中。没有流动、没有声音。全城封控下，所有的生机或被扼杀、或被掩藏。

古人说，四时违和阴阳失位，是年，"天有菑疠″。

年前，整个冬季都充满着暖意，气温居高不下。然而，春节一过，温度骤降。二月里，惊蛰己过，时令即将出九，原夲应是艳阳高照万物复苏，但此刻这里却是天低云暗寒潮滚滚。五天前，一场罕见的雨夾雪，一改连续几日的晴朗天气，大团的雪花裹带着雨水撒播下来，朔风凛冽，气侯迅速倒退到年前那种冰封雪凝的状态。

春寒料峭，这是十几年来少有的倒春寒气候。

此时，一场前所未有的严竣疫情正在当地蔓延。

钟晓霞满是倦意的眼前闪现出不久前刻骨铭心的几幕。

一

历史上，青周区曾经是一个颇负盛名的商埠。日进斗金，货通天下，使它很早就获得了旱码头的美誉。

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

刚开工不久，各地就陆续传出了变异病毒肆虐感染的消息。

九天前，自从在区实验中学和另两处居民社区一天内检测出九例新冠病毒阳性病例起，全区和防疫直接相关的三十多名科局级负责人便开始日夜在办公室值班项岗。她是卫健委主任，除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卫健委便是本次抗疫的中枢机构。初期，几乎所有抗疫一线的重要工作决策、重大行动部署都聚焦在这里。局党委办公室的隔壁临时腾出三间空房，作为全区疫情统筹指挥部所在地。根据市里的要求，很快成立了由区委书记挂帅的疫情防控领导小组。区委书记罗旭东，半个月前刚从市组织部调来。每天，他和其他几个主要领导几乎都要第一时间出现在这里。有关全区疫情发展和防控进度当天夜间十二点后都要准时汇总过来，伴随着各类突发事件，各种决策、指令从这里随时发布。

抗疫，需要高效严谨的组织管控，雷厉风行协调一致的各项行动。同时，做为组织决策者，严格地说，更需要具备同病毒抗衡相匹配的生命救治专业常识。每个决策、每一项措施的提出，都必须精准、果断、全面到位。在指挥部所有成员中，作为卫健委系统的部门主管，钟晓霞处于比较特殊的位置，具有独特的权威优势。从初期的区域封控、登记检测，到病例归迹公布、密接排查，再到疑似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的确认管控，确诊人员的隔离救治，一直到全区社会公共卫生安全管理措施的升级落实，及时地为区委决策提供了各种科学高效的建议，发挥着别人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第一个重大抉择便是确定对全区采取全域封闭管理决定。这意味着，除了少数疫情防控人员和个别维持社会运行的管理单位外，其他人员都要足不出户。整个城市将由原来的车水马龙生机勃发代之以全场静默。这是历史上亘古未有的重大变故。由此带来的各种后果可以想见。但是不如此，就不可能彻底斩断病毒蔓延肆虐的链条，疫情控制就没有希望。

全区第一次抗疫专题会议，大部分参会者都缺少思想上的全面准备，包括几位区委主要领导。

钟晓霞率先发言：

“这次，我们在全市最先发现了病例，其实也是为未来的全市防控吹响了哨音。现在，最了解情况的是我们。如果单纯依靠市领导，他们掌握的信息还不如我们。想依靠其他领导和兄弟区县，更不现实。只有立足现状，借鉴外地区抗疫经验，依靠我们自己，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防控方案。更进一步说，这个方案，必须是能够确保，对内控制病毒扩散，对外堵塞病毒外延传播。在此基础上，全力推进检测、分离，集中迅速救治，尽快追根溯源，最终实现病例清零。

“建议从现在起，区试验中学，对正在复习备考的高三毕业班师生，凡这次核酸检测为阴性的，立即整体迁往其他地方，封闭上课。该校其他班级、全区其他中小学，全部改为线上授课。″

"必须严肃追究学校主要负责人。但凡思想上重视，就不会形成这个局面。″有个常委提议。

"我提议、免去现任试验中学钟晓华校长职务。另行任命其他人员接替，既行赴任。″区长林健说道。

会议提到的病例，发生在区实验中学，共计五例，系由夲校两名学生周末到周边疫情城市旅游探亲感染后回校未采取隔离导致二次感染。乍听到林健的声音，钟晓霞内心猛然一震：“免职？是不是慎重一些？”

“事情都这样了，还再怎么慎重？当断则断。”

钟晓霞沉思片刻，再次鼓足勇气，提醒说:"请领导考虑，能否因为他们是最初发现，缺少防控经验，予以适当减轻处分？”

"在我们县是首次，可整个新冠病毒传播己经两三年了，光是今年，周边省市的感染有多么严重，难道还需要再耳提面命吗？″林健没有退步。

免职的决定当即公布，钟晓霞的内心萌生处几分复杂的情感波动。

当天下午，在城中村大埠及城北镇又各发现两个病例，在城南镇出现两例。风声鹤唳，顿时，全区上下疫云密布，舆情哗然人心浮动。

当天深夜，区疫情防控指挥部再次召开会议。

“鉴于当前本地疫情复杂严峻，特别是对于它的未来的发展难以把控，阻断病毒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封城封地，实现全域封闭、静态处置。为了全区全市防控大局，综合研判，我提议，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实行全县城、全区封闭管理。”稍加思索，钟晓霞再次提出建议。

"有几个问题。第一，一旦封城，绝大部分人员势必失业失学，有相当的家庭会失去收入来源；第二，居民的日常生活物资，甚至包括各大商超的库存储备，是否充足？第三，必要的社会管理和公共服务怎么落实？第四，一旦发生突发事件，怎样应对、怎样化解？这些对于政府的社会治理能力、甚至执政理念，都将是一次全新的考验。″一位常委表达了自己的忧虑。间接地也反映了现场多数人的思想。

"可是如果任有病毒扩散疫情扩大，就会更多增加社会的动荡不安，甚至最终将全区卫生体系挤瘫压垮。一旦那样，我们势必腹背受敌、更难处置。″钟晓霞据理力陈：“坚持人民至上生命至上，我想，这就是我们当前最迫切、最重要的执政理念。”

针对是否封城，会议分成了两派。

封城封区的提议最终得到了罗书记的支持。原本川流不息的城镇顿时停滞下来。

各项提议，迅速转化为抗疫中的具体行动。

接下来，她的时间便完全处在繁重的临战状态中，各种各样的部置检查、现场催督、调度汇报，一天下来，身心交瘁。

指挥部成员们分工包片，多数时间都下沉基层现场。

各个社区全员核酸检测迅即展开，大多数小区从凌晨持续到深夜。没有了往常的欢笑，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进行。大疫之下，谁也不能确定自己就能独善其身！

二

钟晓霞没有想到的是，这样几项正常的工作决策，接下来，却对她的个人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弟钟晓华，便是这次被免职的区实验中学负责人。凭心而论，这些年中，作为校长他是尽职的，但这一次，却因为思想疏忽，十数年的奋斗功亏一篑。从免职的那刻起，他的内心就愤愤不平。对区委领导、也包括对于姐姐钟晓霞，思想深处非常不满。赋闲之后，也倒为他侍候父亲提供了条件。原夲，父亲一直居住在农村老家，年前才被接到城里。这次父亲得病时间很短，从发病卧床到离世不到一周。正值疫情，几个姊妹中，恰巧晓华、小妹与父亲同在一个小区，也间接提供了便利。每日灌汤用药悉心照看，却没能留住老人。城郊有处纪念堂，可以设灵停棺。当天傍晚，与小妹一起，把父亲送到那边，说定次日出丧火化。之后，钟晓华开始逐个给每位亲友打电话通报丧事，同时说明：疫情期间，吊唁及丧仪一切从简，不再举行现场祭奠活动，敬请各位亲朋谅解。

四个子女中，钟晓霞是继母。当年，丧偶三年后的钟健民带着女儿一起又迎娶了后来的妻子。几个孩子中，令父母最喜爱的，是钟晓霞。她自小聪明懂事，学习用功。长大进入社会，个人政冶进步也快。自硕士毕业开始工作，刚过而立之年便成了全区卫健系统的主要负责人。这让双亲倍感欣慰。弥留之机，老人艰难地睁开眼，叮嘱晓华:"…告诉你姐姐，她的路还长…"

钟晓华将电话逐个打了一遍，却唯独没有联系晓霞。免职的阴影仍然盘居在他的思想深处。在他看来，整个事件中，虽然晓霞不起决定作用，但却也参与了其中。再退一步讲，至少她没有当场为他尽心竭力开脱说话。

小妹晓晖仍然惦记着姐姐，最终拂逆了哥哥的意旨。接到晓晖电话时己是次日上午九时，晓晖的声音带着急迫:"父亲昨天走了。我们现在城郊龙山纪念堂。按排九点半火化。″此刻，钟晓霞的面前正摊开着一份疫情报告。她的内心只感觉一阵剧烈的跳动。

稍微平复一下，钟晓霞的内心闪过一个执着的声音:"这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必须努力把握。″

晓晖告诉她:"那边有一条路，是唯一通龙山的路，现在还没封。″

平时极少请假的钟晓霞，拔通了区委罗旭东书记的电话，垦请准假一小时，自己要为父亲奔丧。然后匆匆下楼，开車、启程。由于是卫健委的公务用車，正在执行封控任务的小区门卫没有强行阻拦。此刻，钟晓霞的心中汇聚了万语千言，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想起，思想上只有一个念头：让車速快些、再快些！

中间有一段路被拦腰封闭，她只得调头另寻它途。这样就耽误了些时间，等她赶到纪念堂大门前，刚刚踏上一侧那十几级石阶，就见灵车呜咽着从里面驶出，那是正要去殡仪馆火化场。隔着车窗，弟弟钟晓华那沧白的面容衬托着身边的白幡从眼前掠过。白幡覆盖下的便是父亲的灵柩。顷刻间，钟晓霞百感交集。她来了，不顾一切地赶到，却没能见最后一面。"停车、停车，请停一下！″她高声地呼喊。灵车是准点的，也许根本就没有听到，继续向前驶去。往事历历，闪现在钟晓霞的眼前：一会儿是父女俩朝夕相处的情景，一会儿是病榻上父亲那满含期盼的眼神，一会儿……妹妹晓晖和其他几位亲人闻声赶来，钟晓霞不敢继续滞留，几个关健事情却又不能不讲，只说：“咱爸前期身体还好，这次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及早告诉我？！″

晓晖略略沉吟，说：“病重是在五天前。他应该有预感，医院。咨询大夫，回说已经是肺癌后期。就仍然在家里用些止疼药。夲来我早想通知你，二哥二嫂一直不让，想来、还是因为免职的事……″

钟晓霞只觉内心又是一阵压抑。

"免职，那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五七’定住后，你再告诉我。特殊时期，这次我只请了一小时的假。″

内心深处，钟晓霞积聚了满腹的话语，自己确实有必要对弟妹们做些解释，却一时想不到更加恰当的语言。此刻，她只觉得内心深处百感交集，对父亲的哀伤与追思，抗疫职责的使命与担当，同胞姊妹间的误解与焦虑，一齐如同呼啸的潮水汹涌澎湃撞击着胸口，却又一时不知该怎样讲起。

简短的几句后，钟晓霞开始匆匆回返。

当天晚上，钟晓华在
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qinggangzx.com/qgxdl/1248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