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面蓝色小字“青冈岭”可 雾都一扫过去的阴霾浊气,四处宁静而洁美,好似慵困中苏醒的美人儿。朝天门再听不到那拉纤的凄婉声和叫花子的讨叫,即而代替的是几只启航的巨轮嘹亮的汽笛,随处都能听到一阵阵欢声笑语,彰显出“雄起”的雾都人的那种自豪感。就连彦琼她们这座稍偏僻的小型村小也焕发出一些新意,墙壁已粉刷一新。教室、办公室里换上了新式的桌凳,到处打扫得亮堂堂的,给人一种美好、清爽的感觉。 下午放学铃声响了,彦琼抱住高高一叠作业本回到办公室,见有四位客人在那里坐着,他客气地与他们见礼后,放好作业本,转身吹响了口哨,整队放学。她向学生们简洁地介绍了当天学校里出现的好人好事之后,再三叮嘱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不要调皮。过马路时要先看两边有无车子驶来,然后才迅速走过去。学生分为三路走,她走在人数最多的那一路的前头,带学生回家。 半个小时后她刚回到校门口,那位漂亮的女同志端祥着她:穿着打过补丁的土布外衣,神情沉郁,不由得产生了一股怜悯,十分友好地说:“姬老师你辛苦了。今天我们区里几个同志想与你谈几句话。”彦琼说:“好吧,华主任我们到办公室去谈。”她引着四人重回办公室。刚到办公室门口,她喊道:“彦玉,把温水瓶提到办公室里来,拿四个茶盅。” 彦琼斟上四杯白开水分别递给他们,歉意地说:“很对不起,我没有茶叶,就喝口白开水吧。”年龄稍大的一位同志开口了,说:“我们来打搅姬老师,没有别的,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家里是啥成分,望你能如实告诉我们。” 彦琼一听心头禁不住一颤,心虚而胆怯起来,似一阵沉雷隆隆滚过,神魂颠倒。想着土改时家里是地主,按政策当时满过十八岁的便是地主分子。看来这教书的饭碗免不了要丢掉,刹时心都凉了半截。他们见彦琼心神不定,悸动不已,那个年纪大的同志催促道:“我问你的话哩,听见没有?快说吧!”彦琼埋着头极小声地说:“我家里是地主成分。” “你家是个啥样的地主?十几口人只有三十个箩挑田土,土改时你们家反多分了农民的二十多个箩挑的田土。”那人严肃认真地说。彦琼抬起头望着他,说:“同志,你们可是青天大老爷呀!我们家的实际情况确实是这样的。关于当时的情况,我可慢慢向你们汇报。” 华主任笑容可掬地望着彦琼,说:“你不消介绍了,你家成分变动里里外外的原因我们弄得一清二楚了。对你说吧,我们几个是区上的工作员,已到过你家乡——青冈岭。并在那里住了三天多,还到过你家里呢。”华主任和气地向她说了“到家”的具体情形,问:“你幺妹彦璨怕还没满十岁吧?”彦琼摸出手帕捂住双眼,那眼里的泪珠儿因解脱而是幸福的,是激越的。 另一个矮胖胖的同志,看那样子是个干部,用很亲切的口吻劝慰道:“姬彦琼老师,你这下就放心了吧。你的工作一贯是很认真负责的,自己又有真本事。家长们对你的反映都十分好,对你的工作评价很高。这间学校明年还要扩大一倍。请你打消一切顾虑,放下包袱,大胆地工作吧。区里已决定这间学校的行政管理就交给你了。你曾是我市行政干部学校的高才生嘛,理当管管行政事务。” 彦琼有点儿受宠若惊了,忙推辞说:“同志……”华主任忙说:“他是区里管文教的区委副书记,姓马。”彦琼接着说:“马书记,这学校还是由黄老师负责吧。我不辜负区委对我的期望就是了。” “你就别推辞了。下个星期我们就发函。”马书记肯定地说,“我们不打搅你了。”说后一下站起来对其他三人说:“我们走吧。” 彦琼站在屋檐下,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眼前一片空白,多半天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彦玉已把晚饭煮好,望见二姐傻傻地站在那里,高声喊:“二姐,你傻了呀!站在那里看什么,人家都走好久了。”彦琼急促地说:“七妹,你快去叫大姐到学校来。”彦玉赌气地说:“忙什么,要喊也得先吃饭嘛。”彦琼说:“那嘛,你快吃吧。”彦玉用疑虑的目光看着她反问道:“你不吃?”彦琼回到屋里,手抬着饭碗,刚刨一口饭又把碗放下,木然地望着彦玉吃饭。 彦玉吃完饭,碗都没洗,彦琼就给她车费,说:“你来去都得赶车。天快黑了,你不能在大姐那里歇,一定要同大姐一路转来,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给她说。”彦玉知道是有关家里成分的大事,也没说什么。出校门就乘上了人家出租的摩托,直往江北城奔去。 两个小时后,大姐气咻咻地走进屋来就问:“你着迷了吧,遇到了哪方神灵,或是哪路魔头?快快道来,老姐子给你算算命。”彦琼还在激动,浑身微颤着回话:“你看是鬼还是神?”于是用唾液漱了一下喉头,一一向大姐汇报今下午发生的一切。 彦君好一晌才感慨万端地慢慢说出:“嗯,天下真大,真是一方水土养出不同的一方人啊!同样的事物,在不同的人眼里就会看出不同的颜色和形状来,得出迥然不同的结论。愚昧呀永远也建不起一座美丽的家园,蠢笨的手栽不出一朵好看的花。二妹啊,你算幸运了,就百倍地珍惜眼下的时光吧,去报答那些公正无私的神灵们。” “大姐,你说现在我个人的成分问题解决了,家里还有这样多姊妹,他们会算在什么成分里去呢?阿爸的冤屈能解除吗?家乡怎么没有解除我们家困厄的这种神灵呢?”彦君见她思虑太多,说:“我们不要去空想它,阿爸现在过得很充实,只有阿妈苦些,其他几姊妹,只好走一步说一步的事了。一个人要算在哪一种成分里,还全在于自己,在自己对精神家园的建设,世间没有不变的事物。我们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就眼前来说,你的饭碗保住了,但麻烦事仍会是很多的,你的厄运仍没走远。”彦君说着警醒地望着她,那双大而犀利的目光盯着她慢慢长大的肚子。 那个名叫符仲军的不知何时跑到重庆来了,已在朝天门码头上当搬运工。他是个机灵鬼,一天终于知道了彦琼在那间学校教书,趁夜深人静直接来到学校,把头顶的烂遮沿帽和斗笠一揭,彦琼登时震惊得不知所措,词不成句地问道:“你……你……好大胆!”但他毕竟是与自己同生了一个孩子的丈夫啊,赶走不是,留也不是。见他惊恐而凄凉的哀求留下的神情,心软了。人啊,都有怜悯的天性,何况是亲人呀!明知他有难容忍的方面,但自己又无法去改变他,到底该怎样来对待呢?彦琼一时失去了判断力,空想了多种办法来对待毫无效果,只好叫他去自首,走坦白从宽的道路。因此二人争吵得你死我活,结果仍是莫衷一是。在一段时间里全处于心神不定之中。他们的夫妻关系就这样拖下去了。不知在哪一天,他终于远走高飞了,再没回到学校来过。就这样,后来彦琼生下了第二个孩子符俊健。这可怜的孩子直到快老了也未曾见到过他自己的爸爸。 彦琼见大姐那庄重的眼神,一时心乱如麻,再找不到话来说,只好扭头呜呜地哭泣。这种哭泣不知伴她度过了多少个难眠之夜。身子一天天消瘦得皮包骨头。当孩子在肚子里顽皮乱动时,在课堂上都晕过去好几次。喜得好这个姓黄的民办教师知情达理,全心呵护,才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危难的时辰,把学校工作正常地开展下去。说起这个姓黄的老师,家世也不好,她爱人是个卖劳力的临时工。彦琼与她早已情同姊妹般亲近。她知道彦琼家不是地主后,也在暗暗为她庆幸,为她祝福。 彦君见她神情凄迷,可怜之极,知道什么正面的话也难止住她这悲苦思绪的浪涛,只好另辟蹊径,一字一板地说:“世界上最愚蠢的人,总是无止境地在不断折磨自己,不知醒悟。他却不知任何美好的事物,任何悲伤的情景,瞬间都要成为过去。”她说到这里念起了苏轼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大姐,你好潇洒呀,小妹永远也追不上你的步子。” “追不上?青冈岭在我们这一代进过大学门的姑娘,竟如此小家子样。”这看似彦君有讽刺之意的话,实际是提醒她别“早生华发”,只拘泥小我中去老了自己的青春。彦琼不哭了,说:“我的好大姐,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办?该吃饭时就吃饭,该睡觉时就睡觉,该生孩子时就生呗。做着忧伤和无奈那个鬼样儿,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人生一世还不是如白驹过隙一般一闪而过,何必老是纠缠于一桩小事、大事上打发日子呢?”彦琼说:“我没有大姐这般豁达的胸襟。” “没有,就好生点学嘛。”彦君说到这里咯咯地笑起来,说,“二妹,我们街段上有个转业军官托人来说我,你看可以吗?”彦琼恢复了平静,想了想迟疑不决地说:“大姐,你问这个问题我可拿不准。大姐还这样年轻,未必就此单身过一辈子吗?” 彦琼到渝后,一些人知道她是单身女人,就托人来做媒。到如今她已经历过好几次这种情况,她都一一拒之门外。今大姐问话只好将自己遇到的类似情形说了出来。又补充道:“那个‘从一而终’的遗训,到底是个啥样的玩意儿?” “我的好妹妹,你问出了一个大道理。你我的婚姻是父母去说成的,随时间推移你我在其间受了一些苦。有人就说这婚姻错了,说是旧婚姻带来的恶果,但我不这样看,回想一下,我们结婚后与对象曾也海誓山盟过,深深地爱过。这‘誓’这‘盟’岂能因时过境迁而更改,而背弃?再说,人生一场能做多少事,能做几件好事?岂容花心思再去搞花开二度?‘从一’是我们民族的经典之谈,我们理应坚守,切不要去受那些激进言谈的影响。人家说你封建就让他去说吧。”彦琼说:“我只是担心大姐会很寂寞的。” “人类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是在寂寞中孕育出来的。宁静致远,澹泊才能明志嘛。” 大姐的这番话,大姐的指导思想一直深深地刻在姊妹们的心壁上。同胞的七姊妹,几十年后,没有一个改嫁的。就是在亿万富翁的诱惑下也丝毫没动摇过,更没淡化这种高洁的追求。 “二妹,你找我商谈一些事,我还有一件大事,该怎样对待,想来征求征求你的看法。”彦琼见她漫不经心地说,急追问道:“是啥大事,你快说出来吧。”彦君笑嘻嘻地说:“我想去支边。”彦琼睁大眼睛看着她,说:“支边?” “是呀,就是到大西北去工作。听说那些地方幅员辽阔,人烟稀少,缺少有文化的人。”说着她就很抒情地吟咏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抒发出自己昂扬进取的意气,好似已到那里了。 “大姐,我可没有你那种心情去礼赞那苍茫辽阔、雄伟壮丽的景色。你就留在渝工作多好,有事我也有个商量处。噢,不是商量,是来给我掌舵呀。再说,你工作的那街段,已成红旗街了。我听人家说一只苍蝇飞进去你都知道,秩序一片井然。同时你把文娱活动也开展起来了,丰富了居民的业余生活,多好的一个局面呀,你何必硬要远走呢?你忍心丢下那些姊妹、阿姨、奶奶、爷爷吗?”彦君见她说个不停,止住她的啰嗦说:“上面号召支边,作为一个干部理当带个头才是。你说是不是?”彦琼急了,说:“带头带头,没叫你样样都去带头呀!能搞好一个街段的工作,已是很不简单的事了。比搞好一间学校不知要难好多倍!”彦君见她着急得来东说西说的,只好放缓口气说:“你放心,不是明天就走,现在才刚刚开始宣传。看事态的发展再说。”彦琼生气地说:“你不要‘再说再说’的,不走就不走。” 彦君看了她两眼,不再说这方面的问题,提醒她有关生孩子的事。彦琼说:“肚子里这小家伙是来折磨我的,前辈子不知我欠了他多少债务!晓得他爹是这样一个祸害,早些该把他弄来丢了。”彦君极力安慰她道:“别怨了,好好把他生下来。我给家里写封信,请阿妈来服侍你一段时间,借此也好叫她老人家到渝来享几天福。”彦琼一听说请阿妈来,好似身边一下有了一尊保护神,愁容上绽开了浅浅的笑意。她想着服侍生孩子是很劳累的呀,便说:“你咋个说请阿妈来是享福呢?”彦君说:“比起在家起早摸黑地做个不停,到头来手上抬着的是一碗清稀饭,到你这里来,最低限度你不会顿顿叫她煮稀饭吃吧。这不是福是什么。”彦琼苦笑了一下,说:“阿妈真是个苦命人啊,都快老了还没过到几天安闲的日子。” “时间不早了,我还是该早点回街道去。近段时间来,过往的人多而杂,情况是相当复杂的。有人嘈起说香港那边的特务跑到重庆来了,还不知是真是假,假若是真的,我们街道上可要紧张一段时间。”说后彦君就动身回到她的住地。 彦君烧水洗脚后回到房里,坐在书桌前深思良久:“支边工作已宣传了一个多星期,仍不见一个人来登记。其它街道上组织起的支边人员已快起身了。怎么办?是自己宣传不得力,还是这街段上本来就没支边的人?不对吧!明摆着这边疆、这大西北人烟稀少、苦寒荒凉,在这大城市里过惯了舒适生活的人谁愿去呢?”想到这里,她快步走到衣柜前在抽屉里拿出这一千多家人的户籍登记的底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把人口多又无稳定收入的家庭的二十余户抽出来,再仔细分析了他们的性别、年龄、文化程度等各方面的情况。于是对这工作的开展心中有了清晰的眉目。她口里念着:“不管怎样首先自己必须起个带头作用。”她便毅然地下定了决心,拿出支边人员登记册,第一个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这一晚上彦君睡得很香甜,连梦也是甜甜的。 天刚亮,她便到小店里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一个馒头,就拿着登记册有目的去登门拜访,这样效果极佳。不到一个星期她已登记上了二十余位自愿支边的青年。 从此,彦君把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的全部献给了大西北这片广袤千里的土地和那里的人民。 临走前的那个下午,她急匆匆地来到彦琼处,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阿妈的声音,喜不自禁地喊道:“阿妈,你也来跟大女儿送行啦!”喊声一出已把门推开。阿妈见她在家时那郁闷已一扫而光,好像又回到了她未出嫁时那光彩照人的青春年华,欢喜得合不拢嘴,不知说什么好。彦君依偎在阿妈的怀里,仰着脸仔细瞧着阿妈脸上显现出的皱纹。阿妈端祥着她英气勃勃的容颜,好一阵才说:“跟你送什么行?你想往哪里走,已拿定主意了吗?我听琼说你工作的那街道已成了模范街道了,何必走呢?哪里不是一样地工作嘛?” 彦琼思忖着:“怎么这样快就要走了,她不是说还在考虑吗?”不好气地问道:“大姐,你咋个的说走就走,你不是说还在考虑中吗?这下好了,你当着阿妈说,你该走不该走?”彦君坐正,面对她说:“从你这里回去后支边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她又掉转身对阿妈说:“阿妈,你就完全放心好了。这次我出远门,约好了三四个最好的姐妹一路。再则,我不是去下苦力,是到哈蜜市去工作。”阿妈问:“是什么样的工作?” “要拢那个地方才能准确的知道。现在只知道一个大概,很可能在一个大公司里任职。”阿妈担心地又问:“你能胜任吗?” “我大姐可能干呀!在重庆来这两年多内,她戴过几次大红花嘞。”彦琼抬头望着大姐,大姐恨她一眼。彦琼接着说:“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说心里话,我全不想大姐离开这里。她一走,我孤身一人,找谁说知心话。” 此时玉如想着自己一手包办的婚姻,给她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失落和悲痛。这下她自由地找到了工作,自己还有什么权力再去干预她呢?只好采取一切听从她的,只好祝福她了。她心疼地说:“你能陪我多住两天吗?从地图上看哈蜜市隔这里好几千里,你这一走,要何时我们才能再见到你。” “阿妈,很对不起。明天一定要走。这是集体行动,可不能耽误。阿妈你就百个放心好了,女儿经过了重重磨难,已长大了许多。自此,我会生活得很好的。只是再帮不倒阿妈做事了,但我会时常写信回家的。”彦君一提起这个“家”字,倾刻间又回到了青冈岭。家里的一切历历在目,问:“阿妈,彦新弟修路回来了吗?” “他呀不会一走了之的。在修马路期间他写回来几封信。从信中看得出他具有济弱扶危的思想,传承着祖风。只是在平时少言寡语一些,在他心头什么都明白。你俩姊妹不要太挂念,他去修路,社里给了我们一个半大劳力的工分,再加上我和你们六妹八妹的工分,一年可分到一千多斤粮食,生活上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你们在外边工作就不要牵肠挂肚地想到家里,个自去创造自己的前途。” “彦为呢,初中快毕业了。不知他那卖鱼的钱用完了没有?”彦君牵挂着彦为,双眼望着阿妈说,想从阿妈口里得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 “我知道你们俩姊妹最疼爱的就是彦为。我来之前他回家过一次,对我说他一心想读高中,再上大学。但他自己也深知家里无能力再供他读书,对此他是有难言的苦衷。我只好对他说,‘毕业后去考中专或师范学校,就不缴生活费。政府对这些学校是全包干的。你到了这类学校就可安安心心地学习了。’我对他这样建议后,他苦着一张脸不开口,隔了多久才说:‘师范校的校长已到我们学校来动员过。他还说在上线的学生中要先择优录取师范生,剩下的才收高中生。政府对师范是重视的,但师范毕业后只能当个小学教师。’”彦琼补充道:“我马上写信给彦为,师范是建设四化的母机呀!”彦君说:“母机母机,你就忍心让彦为去当个小学教师吗?”彦琼一时回答不上,阿妈说:“一个有出息的青年,不在意于自己的任职,要在意于做了些什么事,要在于不断地提高生命的价值。你们的阿公、阿爸一生没任过什么高职,可他们人格的高度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往往一个大官还不及一个小兵的生命重量,这已是司空见惯的。这就须在年轻时多学一些做人的道理,多操练一些过硬的本事,不断地去丰富自己。这才是第一要务,其它都是次要的。你们要知道一块砖、几块砖是筑不起一座高楼的。” 彦君、彦琼又好似回到了童年,在阿妈膝下倾听她谆谆教诲。彦君本想说让彦为去读高中,因为她去工作后有能力供他去读。但听阿妈一席话后不好再开口。 第一百零二章 面升学违心考师范 “少文化”实意拒当官 赖明烈在收发室代取了一封信,急急忙忙地四处找彦为。跑了两圈也没找着,问几个要好的学友也说没见到他。近一个多月来彦为有些反常态,上课、吃饭后就不见他人影儿。赖明烈毕竟是彦为最知心的伙伴,他反复思忖了一阵,好似顿开茅塞,直往学校背后的小溪边一片小树林走去,远远的就见他在一壁岩石下边看书。他多想不去惊扰他啊,他深知彦为在看书时最讨厌人去打扰,只好踮着脚一步步走近他,轻声说:“彦为,你有一封信。” 彦为闻声忙抬头往后看,见是明烈便压了压那股生气时的话语,改口说:“你咋个跑到这里来了?” “谁说我们是心心相印的挚友呢?”明烈伸手把信递给彦为说。彦为一见信壳便知是二姐的来信,就把信放到翻开的那一页书上,把书关好。明烈已依偎在他身边,说:“彦为,我和其伟见到你在近些日子以来心里不好受,我俩就跟着你难过起来。那个团队干事不知是从哪里调来的?一贯都死抱着自己成分论的偏见,这就是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他唯一的革命本钱。除此之外他就像一个目不识丁的盲人,看不到周围的颜色,更分不清真伪,真令我们为他害羞。”明烈想用这评价来安慰彦为一番。彦为急切地岔断了他的话:“明烈,别说了。你还记得我们遇到的第一个班主任吗?” “怎不记得,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那个熊样子。”明烈说后彦为补充道:“这个干事同他便是一路货色,或许就是他派来的。据他们高唱的调调儿和他们现有的能耐,是不堪一击的。只是为了不给我们最尊重的顾老师和老校长添麻烦,不给他们惹祸上身,因此,我已决定此事就此不再过问了。再说,我们在校的时间已不多,团组织里少我们几个人等于大海中少了几滴水,有何关系呢?听到没有,我们一定不要使顾老师伤心,更不要让老校长难过。” “你这样忍得,你没仔细想一想,其他几个班,班班都有一个两个叁个入了团,唯独我们这个班一个都不合格。我们班的干部比其它几个班的哪一点差!”明烈仍气得皱起眉头说。抬头见彦为毫不在意的样儿,心头憋住的无名怪气直往上冲。怪怪地盯着彦为。可彦为心底里深藏的怨气和悲哀他是看不透的。他赌气又说:“你怕要去仇将恩报?” “当然不会专一去报的。你没好好想一想,我们在这儿呆不久了,大家求个平安,何乐而不为。未必你想让我去与他闹个脸红脖子粗才好看吗?”彦为缓慢地回话。 “你呀,总是顾全大局,顾全大局,这样去顾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明烈仍气唬唬地说。彦为把他的问话撇在一边,问道:“转瞬我们就毕业,相处的日子不长了,在这段时间里你有何打算呢?你准备考什么学校?” “我的打算很简单:在这段时间里,分分秒秒地珍惜我们的友谊。至于去考什么学校嘛我同你一样想考高中,但家里实在没经济来源,就算考上了家里哪供得起我去读呢?我有个隔房舅舅是搞建筑的,他找我说过两次,叫我去考建筑工程学校。我想,若考上了,就专去学桥梁建筑一科。” “你定了吗?若真的这样定下了我就恭贺你。这个专业太好了,人间到处都沟沟壑壑的,多需要桥啊!我预祝你学成后给人们铸起一座又一座宽阔宏伟的大桥,直通奥林比斯山脉。”彦为说,“我呢,现在还在犹豫,最终可能会同你一样,只能去考中等专业学校了。哪怕很不情愿。”明烈附和着说:“这就太好不过了,我们一起去考建筑工程学校吧。”“到时候再说。”彦为把那本《母亲》一捲放到衣袋里,站了起来说,“快晚自习了,走,回校吧。” 彦为回到教室刚把二姐的来信拿出来,班主任在教室门口喊道:“彦为,到我那里去,我有话对你说。”彦为又收好信笺跟着顾老师来到寝室里。顾老师说:“请坐吧。近些日子以来你该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实际上顾老师在几天前就知道他们班委几个同学全被团队干事排除在入团的名额之外,思想上遭到了不小打击。他这样问是想试试他。 “顾老师,你放心。我跟往常一样平静,。”彦为说。顾老师皱了皱眉头,十分亲近地望着他,说:“真的吗?我不信。你切不要瞒着我,说出来我可能为你分担一些忧愁。”经过两年多的相处,顾老师在彦为心目中已成了自己的亲叔叔一般的人物,无话不说。顾老师对他也像对待亲人一样。彦为心理上哪怕是起了小小微波,思维上的一点点曲伸都逃不过顾老师的视线。彦为在他面前仅是个呀呀学语的蒙童。 彦为有点儿羞涩地抬头看了看顾老师,说:“顾老师,近些日子以来,我主要在考虑升学问题,其它的,我没把它放在心上。”顾老师神情庄重地说:“真的没放在心上吗?我才不相信呢。连明烈、其伟、芳芳们都气得来快爆炸了。”彦为的脸红得很不自然,略犹豫一会,说:“顾老师不要为我们着急,这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吧。因那事我不会去找任何人生事,再不可能像初一时对待那个姓汪的那样。顾老师,你放心好了。” 顾老师心里感叹道:“彦为已开始老慎起来,把自己的伤痛藏得深深的,不让人为他担忧,不愿自己亲近的人为此而增添思想负担。”他想到这里,用一双深情的目光望着彦为。彦为望了他一眼,瞬间又撇开了他的目光,说:“顾老师,我去上晚自习了。”顾老师说:“慢。你要知道不顺心的气憋在心头会生病的。还是把它说出来吧。”彦为感到自己的内心活动是躲不过顾老师那双犀利的目光的,只好全部向他说了:“我不会生病的。人嘛,最主要的在于对自己精神家园的建设,要建设好这家园,正面的反面的材料都需要呀,这样才会使自己变得日臻完善一些,更洁净一些。对那些肮脏的东西自己无法去扫除、无力去扫除时,只好采取不理为上策了。”彦为说到此,一下想到不该在自己最尊敬的师长面前说这些空洞无物的话语时,连忙改口说:“顾老师,你知道不?那姓汪的现在可掌握着我县教育系统的人事大权呀!” “我早就知道了。”顾老师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但神态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发觉的厌恶。然后转为探寻的面容,问道:“彦为,你准备考什么学校,能告诉我吗?”彦为正想征求老师的意见,说:“老师,我正在为此发愁呢,本想读普高,但读不起呀。老师,我该怎么办?”顾老师全知彦为的家境,便用话安抚他,使之放下包袱,说:“读什么学校不是考虑的重点,关键是你去怎样个读法。依我看,就像你现在这样读下去,读什么学校都可以。” 彦为深知老师的用心,显得很轻松地回答:“我只好去考不缴伙食费的学校了。”老师说:“假若你这样认为的话,我看你还是更适合去考中师,它与高一级学校是相通的呀。去年这师范校中有百分之九十的毕业生都直接升到高一级师范院校去了。”彦为惊喜得险些跳了起来,说:“真的呀?”顾老师说:“那还有假。去读既能满足你多年来的夙愿——当一名全优的大学生,又能不中断你的学习。”彦为很信服地向老师笑笑,心里说:“我心头只要闪过一个小小念头也瞒不过老师呀。” “彦为,你可不知道,在毕业班里你们几个没能入团,老校长可冒大火啦。他大声地批评过团队干事。团队干事反说他阶级意识模糊,说他老右倾。”说到这里顾老师脸都气黄了,愤愤地说,“我们老校长提起脑壳与日本小鬼子和反动派血战时,这个兔崽子还不知在哪里。可现在他竟敢骂老校长是右倾、立场不稳?我看着这个飞扬跋扈的家伙,恨不得揍他两拳。”顾老师缓和口气又说,“彦为,这些话本不该对你说,但我知道,即使你听到了也不会对你的成长有什么副作用,只会使你不要被眼前的迷雾遮住自己的眼睛,只会加强你奋发自强的决心,增添你生活的原动力,去做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同时,定要去当好人类的清道夫。”他看了看壁上的挂钟,说:“快下晚自习了,你回教室去看看吧,我还有些事。有空我们再摆谈,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彦为情意依依地走出顾老师的屋子,心头还在咚咚地跳着,对老校长更是由衷地敬佩,自己整个身心好似融于无比温暖的襁褓中了。他叹道:“我多幸福呀!在家里有阿妈、大姐们抚育着;在学校里有顾老师、老校长这样的人呵护着我。他们跟我一同呼吸一同迎接着美好的每一天。我该怎样去报答他们呢?”此时他幼小的心田上恨怨的影子已一扫而空,像扫除了一切垃圾的庭院,那么清爽而亮洁。坐到自己位子上还在回味着顾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所蕴含的深意。快下自习了,他才想起二姐的来信,忙抽出信笺迅速看完。啊,二姐的意思与顾老师说的是那么不谋而合,几乎是一个意思,只是用语不同而已。但他仍思索着:“定了吗?我考师范学校?果真能像顾老师说的,能圆我读大学的梦吗?但就算能去读高一级的师范院校,那也是专业性的呀,哪有去读普高、读一般的大学所涉猎的知识那么广泛呢?” 临升学考试前,师范校的肖立校长第二次来到学校作动员考师范的报告。那批一心考高中的同学都不愿来听,抓紧时间复习去了。剩下的同学一半也没有。其中大多数都是家庭生活困难的。有的口里还念着“稀饭稀饭(师范)不要钱。这不要钱的学校好考些吧。”彦为启眼一看,这堆人里没有几个学业成绩好的,他又开始有些失落感:“自己怎样走到这堆人里来了?”老校长看到此一情况,会使师范校的肖校长难看的。于是号召各班主任把学生全部集中起来听肖校长的报告。 老校长作了个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就带头拍起了巴掌。这个肖校长披上新的尼子军大衣,风度翩翩、旁若无人地登上讲台,全场又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老校长一听这掌声很是尴尬,急忙做了个动作叫大家安静,顿时全场鸦雀无声。肖校长站在讲台前,抬起桌上的茶盅小呷一口润润喉头,扮演着演讲家的模样,开始回忆他的童年,在边区儿童团当团长的历程。说他们二十五人一起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头来只剩下两个半人。为何有半个人呢?其中一个的双腿已切除,只算半个。他便是那两个半中的一个。来到县里就任上了县委委员。在这叙述过程中,词藻奇丽,语境模糊不清。不用心思来听的,只是去凑合那巴掌声。因为他那形象也实在感人,那儿童团又实在充满着神奇的色彩。讲这一过程就花了一个多钟头。然后才讲到师范学校的好,师范学校在建设中的作用。其间除几个空空洞洞概念之外,什么新意也讲不出。讲了一会儿就词穷意短了,最后叫大家来考师范校。 听下来后,那些只看他那高大的军官形象(其实他仅是一个有少校军衔的营级小官)和那像三等演讲家的手舞足蹈,一个二个像喝了烧酒一般赞叹不已。彦为听后沉默了:“这样一个人能把师范学校办好吗?他今天所谈的主旨是什么?贯穿整个演讲的主题何在?他是在笨拙地炫耀自我还是在动员大家考师范?师范好在哪里?为什么要读师范?”一个又一个问题在彦为脑子里撞击着。此时,对师范校仅存的一点好感已烟消云散尽。其伟见他在痛苦地思索着什么,问:“彦为,你怎么啦?你觉得他讲得好吗?” “是一场最低下的演讲,不及格的自我炫耀式的瞎扯蛋。”彦为冷淡地吐出了“最低下”、“不及格”六个字,看了其伟一眼,个自走他的路。其伟紧紧跟上他,说:“听说他是县委委员来兼任这个校长的,还是城区几间中学的党支书。”其伟想给彦为多介绍一些有关他的情况,因为他在城里,听到的消息多些。彦为听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谈个不停,说:“你别再提这个人了,今天他亮出的东西,可能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彦为掉转头望了其伟一眼,又说:“今后你我可能就要常听他吹儿童团的故事了。” 其伟在填写报考学校时,第一个填写的是高中,并想去读理科班。但一想到自己和彦为一样的家境,怎能去读高中呢?憋闷一阵后才改成考师范的。今听彦为对这个校长的评价,心都凉了半截。 彦为闷闷不乐地回到寝室,倒在自己铺位上,把二姐寄来的信又看了一遍,再回想着顾老师的话:“读什么学校不该是考虑的重点,关键是……”他又轻松了不少。他悄声念道:“读就去读呗,不缴伙食费,这就减轻了阿妈的思想负担。管它的,不去多想了。听说这次升学考试有二千多人参考,录取的只有其中的十分之一,还是应当稍为重视一下,名落孙山多丢人。”于是他勉强地翻了翻复习资料,但全力以赴去竞争的那股劲儿已没有了。在考试场中他拿着试卷闷头闷脑地从头至尾做下去,不加深思不去检查,把最后一题做完就交卷。结果呢,榜上他的名字仍列在前边,是这间学校考入师范的第一名,其伟是第四名,晏芳芳是第八名。赖明烈是考中专的第一名,钟自强是第五名。 考试结束后彦为把背包捆好,交给其伟说:“请你帮我背回去放在你家里。我要到我四姐那里去一趟。”说着他就立即起身,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走到彦琇家了。彦琇很是高兴地问道:“彦为,你考上师范校了吧?”彦为有气无力地说:“有啥考头。”彦琇见他蔫兮兮的,诧异地问:“你病了吗?这样没精神。”彦为说:“没病。四姐回屋里去我对你说。” 彦琇忙给他泡了一杯茶顺手递给他,那双充满着疼爱的目光看着他,关切地说:“你肯定遇到了不舒心的事,啥事,快给我说。” “四姐不要着急。考上那学校是肯定的,就是不想去那间鬼学校。”彦为便把考试前后的事概略叙述了一遍。彦琇说:“往往当头头的,只懂点政治,做些所谓的政治工作。在业务上有的头头一窍不通。就拿我们这厂里的几个头头来说吧,叫他下井去挖煤,可能半天都背不上一背到井口。学校还不是一个样。彦为,这个假期你就在这里住下吧,可帮我进一步提高识谱能力、写作能力。” “我这次来一是看望你和沈大哥,二是来完成对你们厂的许诺,把最后一期板报办了。关于你提及到‘提高’什么的,那是你认识上的一个盲区,要提高靠别人是靠不住的。真本事都是自己操练出来的。”彦琇脸上显出一丝儿愧色,但一下又笑盈盈地说:“彦为,你可不晓得,我们厂长和书记很欣赏你,看了你帮他们办的二十几期板报,赞口不绝,还说要给你重重的奖赏。那个组织部长对我说过两次,只要你答应到我们厂工作,他就立马整报材料上去,收你为正式职工。”彦为问道:“你是怎样回答他的?” “我首先感谢了他几句,然后说这事可以考虑,但不知我五弟愿意来不,他还要读书呀。组织部长一本正经地回我话:‘读书还不是为了找个饭碗。读了书出来还不一定就立马能找到事做,这现成的多好。管它的,这文化干事大小也是一个官呀。他去读师范出来只是去跟小娃儿打交道。在我们这里要管五、六千人的文化教育方面的事,哪点不及一个教小学的光荣。再从工资方面来讲也不比老师差。’” 彦为听她叙到这里浅浅一笑,说:“我来不是想要他们的奖赏。我只想到:一个人处事为人应当做到一诺千金,既出口的话就须切切实实地去做,有始有终,这是做人的起码品格。至于他们要聘我当文化干事,你就代表我谢谢他们,说我现在还没学到多少知识,文化水平还很低,更当不来什么官,更管不来人。”这时他又想起了青冈岭,心慊慊地说:“四姐,这个学期我很少回家看看。阿妈到重庆去服侍二姐去了,六妹、八妹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阿爸什么也做不来,天天往乡下跑,去给人家看病。这个家啊,怎么办?若是我在家就好了。” 彦琇忙说:“你不要心焦,阿妈到重庆后没几天大哥就回去了。”彦为松了一口气,说:“这个家真要散了似的。”彦琇提起精神说:“散不了!彦为,你把刚才四姐说的等于风吹过吧。你安心去读书,一定不要气四姐眼光短浅,去追求急功近利,只去想钱,只去想当官。其实,我传达他说的话也不是我的本意。” 彦为在彦琇家欢欢喜喜地耍了两天。沈大哥又弄了几样佳肴来款待他,他借此又学到了办几样菜的本事。把那最后一期板报办好后匆匆回青冈岭去了。(待续) 相关链接:长篇小说《青冈岭》为小16k本,装帧精美,一套分上、中、下三册,若有需要者可电话联系,,或扫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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