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约稿：陆岸

苏仁聪

诗十五首

吐鲁番盆地的日落

这一生的其中一夜

一位美丽的姑娘与我比邻而坐

在一节老旧的绿皮车厢，我们拉开窗帘

使晚霞包围小桌上的茶杯

使晚霞布置在河道，她恬静而优雅

使晚霞轻轻掠过她的鼻尖

对坐的维吾尔青年在这时候弹起他的萨塔尔

唱起他的歌。我不明其意，也无法询

我沉静在它奔泻的悲凉中，并认为这是

我送给这位姑娘的见面礼和告别礼

这是落日的一瞬，高昌王国灭亡许多世纪后

的某一个黄昏。我欢喜而忧愁

栖尘客栈

我以一个贫穷游客的身份爬上二楼，楼顶有鹰

的雕像。花瓶，没有花

门面有大象售卖，合金的，彩色的大象

有阿拉丁神灯，神已搬家多年

有断裂的木楼梯，我小心翼翼爬上顶楼

这是高台的高处，据说国王曾带领他的人民在这里避开洪水

洪水如今不再泛滥，风和阳光抚摸着盛世人民

栖尘客栈，老板解释说每个人都像是塔克拉玛干的沙子尘埃

在浑浊的尘世栖身。我轻抚落在枯木上沙子

寻找我和它们的相似之处。天空染上暗黄

傍晚一群东北人在院子里喝酒划拳。我从楼顶下来

暮色如同夯土建筑群，我误入了疏勒古国的城堡

火车经过龟兹故地

它灭亡若干世纪后，我坐一列慢吞吞的火车

在深夜穿过它的国土。

没有驼铃，丝绸和茶叶

睡去的人鼾声和火车声奇妙地融合了

盛产铁器的龟兹，它的铁已彻底锈蚀

和它的国家一起埋于黄沙

只有那些坚强的植物还生长在他们的坟墓

戈壁上空那枚寒冷的月亮照耀着

最后一位死去的君王

我用一夜就穿越它的国土。他必定感到惊讶

但他已无力起身

消失的祖辈们

最后一位姐姐在平安夜去世了九十一岁

那时我在星巴克靠窗的位置喝着一杯美式咖啡

九点十七分一代人落下帷幕锣鼓喧响

大海平静小溪惊涛阴雨连续七天

他们经由高速铁路返回故乡在摇晃的老房子里

烧纸化钱唱经编制仙鹤扎纸人摆酒席

暗自流泪我的二姑婆今日已下葬

在此之前她有过十年痴呆不知天日不识数

迷失在小镇街道

有过二十年回忆丈夫与孩子兄弟和姐妹

在梨树下坐到天黑

当过五十年的庄稼妇女绣花种香草

童年已虚幻大山送走她的影子他们在山坳

给她择一块墓地埋下她后几个年代就过去了

我们将不再沉迷于祖父式的老故事给他们关上门

族谱上记载一个名字抛弃他们的“基业”

忌讳老套的教诲生养自己的子孙

许多年后有人看到这首诗说这是他们的祖辈

写的一首关于祖辈的诗歌那时二十世纪还没来

他坐在那间如今成为纪念馆的屋子眼眶

充满泪水

X小区

在七楼梦见大叶水青冈发芽醒来的午后

阳光就要越过书桌，在它的指引下

我看到戴红帽子的老头在堆码他今天的成果

纸盒与空瓶子，有几分钟他倚着电线杆抽烟

烟雾在大蓝天下扭曲上升，起风了

废纸张飞过他的头顶，他抓住一些

放弃一些。后来的黄昏我路过垃圾站

他变成了一个戴绿色头巾的老妪

他戒掉烟，行动迟缓了许多

垃圾站旁边上世纪的小商店有人在打麻将

他们已然忘记暮色和晚餐，铁皮房子后

枇杷树上贴着去年的招工小广告，蓝纸褪色

有人在上写了一串迷药

更多的广告贴在楼梯和走廊：开锁

通下水道，维修天然气管道，改造厨房

这里住着的人大多是租客，我们也是

开门时我听见隔壁的咳嗽和楼道的死亡

老小区的电线如故乡老房子的蜘蛛网

有人坐在掉皮的沙发上请我帮他找一份工作

他请我在楼下小餐馆饮了一点酒

他从故乡背着他的破帆布包来省城找回他失去的爱

无依无靠的人中他是其中最无依无靠的一个

他抽廉价香烟，说他失联二十年的母亲在河南给他打电话

说她得了肺癌，想回到故乡

我送走他的时候是圣诞节的中午，银杏黄成一片

古老的墙壁在即将来临的二十年代前喘息

晚报上说他们将拆除X和Y小区

新建的小区附带欧式花园

这意味着这群租房者将寻找新的老小区

屋檐的燕子搬家后它们就消失了

这个晚上我再次梦见暮春的傍晚

我们在深潭上的绝壁

小心地走着

窗

他静下来了，我坐在他的对面

冬日暖阳过了他的十一楼

在西边房顶养花

他的父亲在厨房煮奶粉，他又回到

婴儿时期。但他失去哭的能力

那时候我在想给他的房间摆放什么植物

向日葵吗？或者搬来汪洋

给他养一头虎鲸

或者给他一座纪念碑：年5月29日

救护车送他到ICU：或者给他预备一根拐杖

期待他站起用轮椅制造一架飞机

去大街上找回他丢失的部分头颅

那部分头颅曾梦见一张血色的脸

我在他进食后步行到地铁站

真的温暖啊。神给人间生了一炉火

他窗外的雪地里长着火红的

夕阳。

碧波荡漾

拐弯

这就是我梦中的巨蟒了

神让它庇佑彝人村寨

让花躲着我们开。让蓝永久停在小平原上空

让马唐突然就停止摇摆：阁楼停止飞

祖父肯定没有见过这种场景：他死去好多年了

我拐弯抹角地到半山腰，替他自豪一次

替我自卑一回

在铁轨上

那是滇越铁路废弃多年后的一个下午

铁轨闪着锈色的光。我们坐落在枕木上

看它腐烂后草从什么地方长出

我知道此处昔日繁盛。仿佛这个检票口

刚放出一万人，去奔波他们自己的命运

去南方让时间回到民国。那一定很悲壮了

巨大的水塔长着倒悬的草木

我让风贴着铁轨过去，吹走它刚长出的锈迹

我管锈迹叫水合三氧化二铁

我要回到深山，告诉邻居

我见过的火车已经像他们一样贫困

三角梅

是无处不在的，在滇中的一个大坝子

花农们早早就起了，要去插花

给孩子们存留学费，要过静止的生活

在我噩梦醒来的清晨，它解放我的恐惧

我想带它回我寒冷的故乡：若它太冷

我要给它生起炉火

九乡

亲爱的游客，请住在我朋友的庄园

他是个孤独的作家。他的庄园藏着雪山

一头暮年的雪豹，给我们慰藉的海

他给头颅和草地染上霜，请他告诉你

我们对文字有多愧疚

洞中

他的伤口在此处愈合了

他要顺水去大海：喂养蓝鲸

水已掏空青山：洞中住着短暂的魂魄

浪花卷走手势。如果痛

就跟他一起漂流去海

岁末，写给父亲

他在山中拆房子瓦片切割他苍老的皮肤

他拆除祖宗神位慢且忧心他拆除水管

水渗进鼠洞他在竹林迷路傍晚才碰见

失去父亲的少年在火边哭泣

他的神停止给他启示雪落在干柴上

他梦见自己突然白头或人去楼空

他避雨的乔木被雷击火烧雨淋虫蛀

他的锄头锈在深夜的地窖牙掉在某一个黄昏

他看见儿子坐在图书馆荷尔德林诗集前

他敲了敲巨大的落地窗无人回应

他听说如今有人称他的儿子为诗人

他明晚将梦见儿子从外地归来

变成一位瘦先知或一截朽木

英雄的悲歌

许多年前，我的诗人被流放至青藏高原

许多年后，我在深夜读他的诗

是无处安身又处处安身。我的诗人啊

我开始变成囚徒，戴上镣铐在雪原负重前行的囚徒

我的诗人啊，原谅我在你的辐射中诗意也没有发生癌变

我是你离世多年后一个悲哀的影子

去边界

戈壁上只有一盏孤灯在铁路沿线照亮村庄

季节是深秋但时间是凌晨两点

我看不见树木凋零青草枯黄季节垂泪

一个南国游子在北方的第七年和最后一个深秋

他要去祖国的边界从身体上真正远离中心

一个去边界的人多年后回忆往昔的这个夜晚

必将因为他也曾长夜奔袭几近穿过国土而长叹

赛里木

野鸭见我，钻进水里去了

湖面留下水波，向我涌来

风吹旗子，大路通天山

黄背草身后是雪山在湖边躺卧

仿佛祖国不够宽，有的已经躺到别的国度

雪山头顶不分国界的天空啊

我愿意为你发明一个形容词

我们是户籍不同的人，我们有自己的故乡

从今往后，我们将在秋天越走越深

消失在去各自故土的途中

赛里木湖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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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荣张娟商震川美余退熊曼刘年蒋立波哈雷李之平

念小丫郝随穗庞白曹东孔坤明芦苇岸卢文丽李二人邻

青中胡可儿沈方郭辉谭克修耿占春杜剑路亚孙昌建

大解李浔谷禾胡弦张远伦伤水张执浩天界叶丽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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