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9/13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回家

夜黑得像棺材一样。石玉经拔着地面上的草,也无法相信自己坐在草地上,坐在梨子坡头的草地上。没有风,没有鸟叫,没有虫叫,他觉得自己浮在空中,黑色的空中,连天地的大小都想象不出来。而梨子坡对面的极远极高的山头,不知是鬼火还是灯火,三五点的闪烁着。棺材那么黑的夜里,那几个亮点格外显眼,也格外让他害怕。如果不是鬼火,那就是他家乡高坝村上某些人家的灯火。如果不是灯火,那就是等着他死去的鬼火。他一下又一下用还算好的左手拔着身边的野草,让“还在人世间还在地面上”的感觉不要离开他。虽然他的手很难感到扯草的感觉。他的身子除了心头还会想,所有的骨肉大多麻木了。他拔着一根又一根的草茎,瞪着眼睛看那黑色天地间的几个亮点。他要到那个地方去,到他的家乡高坝村上去。

他今天清早架着两只扶拐一瘸一医院,因为他们的医生死了,唯一的医生,姓陈,上海来的,老光棍,死了。在陈医生死之前,玉经的很多病友也死了。病死的,上吊死的,吞破碗死的,爬到山崖边一个翻身下去死的。这些陈医生都知道,他也没有办法。医院里来检查,“多了几个”或“少了几个”都无所谓。医院,是他们想活下去的地方又是他们的墓地。

他们唯一和最后的依靠陈医生死了。五天前没有看见陈医生常日的身影,玉经他们几个去敲他的房门,房门没有拴,一头白发的陈医生躺在床上,没了气息。他们谁也不说话,找出陈医生干净的衣裳给他换上,帮他洗了澡,刮掉了白须和白发。用床单包裹着他的尸体,几个双手还完好的病友,医院旁边的空地里挖一个坑,埋葬了他们敬爱的陈医生。然后他们这些没有人照顾的麻风病人,也是什么话也不说,一个一个少去。没有谁知道其他的病人是如何离开的。是到附近的树上吊死了,还是翻下悬崖死了,没有谁知道。玉经想了几天,他还是要回家。他的左脚板烂掉了,用棉布包着。因为烂了好几年,起初是陈医生帮他包扎光秃的脚杆,后来他自己学会包扎了。他的两手还好,虽然右手的指头已经化浓,用不着多久指头要掉下来了。

玉经回家,也没有对其他人说。还能走动的病友东一个西一个在灰白的房屋边走动。无法起身的病友躺在床上。有的满脸泪水,有的哼些山歌,有的平板板的像一截腐朽的木头。

“我还能回家,我要回家。”玉经这么想。

他十八岁的时候眉毛没有了,脸面变得亮红,有如蹲在旺盛的火边被烤着的那个亮红。亮红的脸又脱下一层层灰白的皮。人们把他撵出村庄,父母兄弟也不敢把他留下。“我们家好好的怎么会得麻风呢?”家里人叹气。麻风病比鬼怪还要可怕。乡村人把临死的麻风人活活烧死,免得麻风虫飞散开来附到别人的身上。他们村上考老吉就是这样被烧死的。

村上人把玉经赶出村上,政府把医院。高登坡是锦屏县城北郊的一座高坡,四处深山老林。老林里建有一栋小小的灰白砖楼,一群全是男性的麻风病人集中到灰楼里医治。

来到麻风病院就来到另外一个世界了,除了病友就是医治他们的陈医生。玉经很害怕,但又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自杀没有别的办法。他早就想自杀了,犯了麻风病和死一样,他的相好也不敢嫁给他了。陈医生说这种病几万年前就有了,自从有了人类就有麻风病。这个病是由一种非常细小的虫钻到我们的血肉里造成的,麻风病完全可以治好,治好了很多人。大家也就放心了许多。

陈医生给他们打针吃药。陈医生说他来自上海,中国最大的城市。他是专治麻风病的医生。国家号召支援贫困地区,医治贫困地区的各种疾病,肺结核、大肚子(痀瘘病)、打摆子(疟疾病)、麻风病等等。还说全世界有很多科学家正在研究,一定要彻底治好麻风,解除大家的痛苦。陈医生还说他明白大家的痛苦,心灵上的痛苦比身体上的痛苦还要痛苦。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从上海来的。

大家没有见过陈医生的妻室家小,医院回过上海,大家也不问。陈医生没有说明他的家世,没有说明他的家庭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大资本家,他家的财产早被政府没收了,父母早死了,兄弟姐妹有的在监狱,有的在大西北,陈医生到锦屏来医治麻风。

二十多年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有的病人好转后出去了,有的死了,有的不知到哪里去了。大家把陈医生当作医生又当作朋友。除了陈医生之外,除了偶然到这里来检查工作,急匆匆走一趟的其他医生和一些捂着鼻子的官员之外,没有一个正常人到这里来。所有病人的亲人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这些陈医生也明白,并且安慰这些病人。说道并不是家里人不想念你们,是他们不好意思来。你们各个村寨的百姓都不懂科学。“不懂科学,”陈医生经常说这四个字,夹着浓厚上海音的话很好听。“不懂科学”,误认为谁靠近麻风病人就会遭麻风病。不知道麻风病是很难传染的,和麻风病人吃饭睡觉根本不会染上。麻风病主要靠血液传染。“不懂科学”,连看见你们的影子都害怕。你们的家人来看望你们之后,会受到村寨人的指责排斥孤立。

打了针吃了药,陈医生就和这些病人说笑。还举一些愉快的事例让他们开心。当然,全世界还没有根治麻风病的方法,陈医生也无奈。

再高明的心理医生都不能以说笑代替生存。这些人除了治病还要吃饭睡觉以及日常起居。睡觉的问题容易解决。吃喝拉撒就成了大问题。这栋修建在高登坡老林深处的灰白房子,和魔鬼的房屋或者人间地狱差不多。当地的百姓不敢靠近它,四周茂密的树林和青草,从来没有人来砍过柴禾割过牛草。小鸟也不愿意与这群可怕的人呆在一块,鸟的行迹也很稀少。医院又农场。陈医生是院长又是农场主。他带领能够行动的病人辟地种菜,养鸡养猪。能够行动的病人帮助躺在床上等死的病友喂饭喝水,接屎接尿。一些看不到希望和光明的病人,真的把死当作最幸福的终结。

石玉经很困很饿了,他从清早到现在没有睡觉没有吃东西。从高登坡一瘸一瘸下到县城,他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县城了。翻过杀人坳,就到了锦屏县城的额头上。他特意拐到路外边,望着坡下的城池。清水江、小江和正对着身下的飞山庙,这三样东西他还记得。其他的如大桥和高楼全都是第一眼看见。他惊喜而又慌张。想不到锦屏县城那么大——虽然这座县城可能是全国最小的县城——他从一栋房子和十多个人的天地里走出来,眼见的就是繁华之都。他有点害怕走入这个城池,但他还是走进去了。

他到街上,宽宽的街道有很多车辆和行人。他打听车站在哪里,往车站去,高兴他们的平秋镇开通了班车,他买了车票——他说不清自己如何攒积得几十块钱——到了平秋,平秋镇上有了一条新修的大街。平秋到高坝没有公路了。他向街边的行人打听,“你是哪里的?”一直问到几十个,才有一个回答“我是高坝的。”他很高兴,告诉老乡说“我是高坝的石玉经,要回家了,请你回去给我兄弟传个话,我慢慢往梨子坡方向走,请他们来接我一下。”到梨子坡头就望见家乡高坝村了。老乡不认识石玉经,但知道村上有一个麻风病人叫石玉经。老乡后退两步,望着这个肮脏的人,点点头,逃开了。

“石玉经要回到高坝来了。”那个老乡回到村上高声大叫。整个村庄惊吓起来。玉经兄弟正在悲哀之中,他们的父亲早死了,他们的母亲也恰在五天前和陈医生一样死了。村上人说“谁要石玉经进寨就烧他家的房子,杀他的猪牛,分他的粮食,把全家老小赶出去。”

村上和家里的一切玉经不知道。夜仍像棺材那么黑。那几点灯火还在一闪一闪的动荡。像几只伤心的萤火虫,又像几颗被天堂抛弃的星星。“是鬼火。”玉经望着那几个亮点这么想。这个棺材样漆黑的时候,肯定是半夜了。半夜里还有人点灯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家里正在办丧事,特意点着的守灵的灯。他的老母亲客归了,回家了。老母亲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晓得玉经还在不在。”

认定那是鬼火,老人说凡间的男女是天上的星星变成的,“天上一个星,地上一个人。”而人死了,魂魄却又变成一点幽蓝幽蓝的火,在山野间游来游去。

是玉经给陈医生洗澡的。他们村上老人过世了,就请赵二这些下贱的人来帮过世的人洗澡,让老人干干净净回家。赵二还会念几句咒语,说一番恭贺的发财话。洗好后要孝子喝一口给他们父母洗过澡的水。玉经不会念咒,也不知道说什么话。他说“谢谢你了,陈医生。我们帮你洗干净了,你回你的上海去,回家去。”陈医生没有孝子,玉经就当他的孝子,弯了手掌,舀起发黑的洗澡水,一口喝了,仿佛把陈医生对他们的千般恩爱都饮到心底里去了。

那个时候玉经想到他的父母兄弟和村庄。他被撵出高坝的时候父亲六十岁了,要是还在已经九十多。村上九十多岁的到处都是。母亲比父亲小五岁,也挨边九十的老妇人。但是对父母兄弟的想念,只是血脉天生带来的想念。村上人绝不会容纳他,父母兄弟也不敢接近他。他们或是可怜,“哎呀,你怎么得了这个鬼病。”或是气愤,“你好人不会做,犯了这个肮脏的病来,让我们没脸见人。”

黑夜里除了那几只鬼火什么也看不见了。

玉经的兄弟没有来。

兄弟是接到口信了。他们还没有定心来或是不来,村上一阵大闹“谁要石玉经进寨就烧他家的房子,把全家老小赶出寨去。”没有人问一句玉经的病好了没有。没有人说一声让他来吧,在村边修个木棚给他,像对待考老吉那样。

考老吉是个老麻风,本姓潘,名叫年吉,祖上是剑河县那边乡下的,逃荒年间父母带着年吉来到高坝。父亲是弹匠,专弹棉花谋生。父亲死后,母亲改嫁给村上石家,没有再生儿女。年吉就随继父姓石。后来母亲死了,继父也死了。不知什么缘故,或者是年吉父母精血里带有虫子,年吉掉了眉毛,亮红着脸,成了一个麻风。村上人要把年吉赶回他的老家去。年吉也想回去,他也想回家。但回去也一样遭追赶。久远的家乡倒不如眼前的高坝。他跪在泥地上求继父房族的出来说个情,自己到山野独住,再也不喝村上的井水,再也不走村上的道路,再也不和村上人相见。村上人也就答应了他。于是,年吉搬到离村庄五六里地的山野修个小木棚,那处山野名叫蛙坡。村上人慢慢忘记年吉的名字,“我们远远看见蛙坡考老在木棚边向太阳呢。”偶然说到他,人们嘴里出来的是蛙坡考老。

玉经也到过蛙坡,也远远看见藏在老林间的木棚,看见林间冒起灰白的烟气,“赶紧跑呀,蛙坡考老来捉我们啊。”孩子们把蛙坡考老当成妖怪。

也不知为哪般有些年岁像人一样,不犯这个就犯那个。连年灾荒,到处瘟疫。“再找不到吃的要死饿了哦。”玉经的母亲抱着他的哥姐这么叹气。那时候玉经还没有来到世间。

玉经的母亲名叫吴长月,所有的母亲像所有的母兽,哪怕在寸草不生的荒野上,母亲也能够找到养活孩子的东西。长月四处找野菜野果。“你找什么呢,长月。”一个声音叫道。长月一听,一望,看见蛙坡考老。“娘哎——,”长月吓得转身想跑,哪里跑得动。那个声音又说道:“怕什么哦,我又不是吃人的鬼。”长月不知道说话了,也不明白自己为找吃的野菜野果,怎么找到蛙坡考老木棚边来。她伏在草地上动也动不得。

蛙坡考老说了很多好话,说我一个人没什么事情,种菜种豆养鸡养猪,长月弟媳你不怕脏就带些回去救你的崽女,我身上的小虫只是吃我身上的血肉,不会染上这些豆菜白米的。

死亡就拦在长月的面前,还怕什么麻风。她接过蛙坡考老送的豆菜鸡蛋干肉。一次,一次,一次。她暗暗高兴自己来到蛙坡考老的木棚边,像遇见神仙那么遇见这个考老,像遇见一洞金银那么遇见这些救命的食物。

蛙坡考老救活了长月的家人,他们悄悄吃着豆菜白米,还有村上人做梦也梦不到的鸡蛋腊肉。吃腊肉的时候他们不敢炒着吃,怕邻居发觉腊肉的香味,用白水煮了,悄悄嚼,悄悄咽下。很多老人小孩饿死了,长月一家人平安度过了饥荒的年岁。

并不是蛙坡考老百般强求,虽然他说过“长月,给我一次好么”这样的话。并不是长月情愿,但她不知道如何拒绝救了一家性命的恩情。她带着“真的感谢你大哥”这样的报恩之情给了蛙坡考老。不是一次,而是直到丰年又回到人世间,她不再悄悄来往那小木屋,悄悄搬运豆菜白米之后。

丰年来到,玉经也来到了。“娘用你救一家人的命哦,宝崽。”长月把这个男婴抱在怀里,暗暗的想。

蛙坡考老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高坝村上响起了铜锣声。“大家听哦——,”“梆——。”赵二敲着铜锣巡村高喊。“蛙坡考老快要死了哦——,”“梆——。”“见家一人哦——。”“梆——。”“带一扛柴哦——,”“梆——。”“到蛙坡去哦——。”“梆——。”“烧死蛙坡考老哦——,”“梆——。”

玉经的大哥扛了一捆干柴和村上人到蛙坡去了,众人把柴禾堆满小木棚四周,放一把火,烧掉了蛙坡考老和那间小木棚。

“蛙坡考老死了。”长月轻轻叹了一句。想不到玉经却在娘的身边,“娘,蛙坡考老死了,我们到蛙坡捕鸟就不怕了。”娘不知说什么好,乱乱说句“怕什么哦,宝崽,人都死了。”

除了长月,没有谁知道玉经是老麻风蛙坡考老的孩子。

“嘿嘿,”黑暗里玉经这么笑了一下。他想躺下,担心躺下醒不来,起不来。他忍着又困又饿的身心坐着,两眼盯着那几点灯火,一手拉扯身边的草茎。

玉经笑笑,他的心头像一只猫狗,从几点灯火往左边移动。他想得出黑暗里的山野。往左,有一条山冲,冲里有一条大路,铺着拳头大小的石头,村上人叫花街路。路边有两棵并排的比棺材还要粗大的樟树,村上人叫兄弟树。树间有一座土地公,过年过节村上人拿了酒肉去敬祭土地公,求土地公保佑老少平安,不要生出麻风这样的怪病,不要遇见麻风人这样鬼怪的人。从樟树边往前走,有一小片田,上个小坡,又有一处山冲,再过去全是山林,有茶油树杉木树麻栗树,过了这片山,就到蛙坡。

玉经的心头正在那些道路上溜溜的走,也是在黑暗中,像一只猫像一只狗。到了少年时候看见的木棚边,他的心头一转身就回来了。因为他想到那些堆满木棚四周的柴禾,那些柴禾燃烧起来的猛火。蛙坡考老在猛火里面……。虽然他没看见那情景,但他知道一家一杠柴,几百扛柴同时燃烧起来的火有多猛烈,多可怕。他不敢想,要是他也像蛙坡考老那样被烧死真难受。

“把玉经送到蛙坡考老那里算了呀,既然说我家玉经犯了麻风。在那里帮他修个木棚。”玉经想到他被村上人追逐出村的时候,他的娘这么讨饶。“那也可以,只要他愿意去。”村上人答应。但玉经不敢,从小他们就把蛙坡考老当作魔鬼。他说就是死也不愿到那个地方去。娘想说出真情,但娘又如何说出真情,面脸是要命的事,娘和老麻风睡过还生了这个小麻风。

“治好了病就回家来,宝崽,”政府派人接玉经离开村上的时候,母亲这么交待。交待了话,母亲又把一件衣服让他看,“这是安鸾退给你的,娘帮你放好。不要想她了,好好治的你病。”安鸾是玉经的相好。他犯了麻风,安鸾托家人把玉经送给她的衣服退回来。

那是一件从平秋镇上买去的衬衣。“嘻嘻,”安鸾笑成了一朵芙蓉花。“那我送你哪样好呢?”安鸾送玉经一只银手镯。安鸾家里人退衣服的时候,把那只银手镯要回去了,用火燎过,用水煮过,又放回箱子底。

仍在黑暗里,玉经回想一些甜蜜的事。十八岁的玉经,和村上少年郎一样健壮,一样砍柴割草,一样和姑娘们谈情说爱。他和村上的安鸾相好,安鸾漂亮又勤快,家里人都高兴。玉经扛一头条猪到平秋集上卖,买一件白底红花的洋布衣裳送给安鸾,这衣裳叫做把凭,也就是相爱的信物。他在黑暗里望着,想着。眼前仿佛一派明亮。一个高高的少年人扛着猪爬上梨子坡,到坡头众人都要歇口气,他没有停下步子,飞快的到集上。卖了猪,买了新衣,又奔到梨子坡头,笑着看望对面山腰的村庄,跑下坡,过了溪,又跑上坡,一头撞进安鸾家。

对面几点灯火的那边山传来一阵燃放鞭炮的声音,很突然很遥远很响亮。玉经看见鞭炮在漆黑的夜海里炸响着闪射的光芒,一闪即灭的光芒,在黑暗里极快的跳动。光芒熄灭之后,炸响的余音还在黑色的山谷间回荡。

“姑娘出门了。”玉经想着。乡村里半夜放鞭炮要么是姑娘出门,要么是有人断气。那几点灯火一直亮着,不可能是老人刚断气才点上的。他想这一阵短促的鞭炮声,是哪个姑娘出门嫁人去了。

这也算是,那阵炮响,是他的兄弟和帮忙的人把装着母亲的棺材从堂屋移到门外,叫做出柩,天亮之后抬上山安葬。对于一个老妇人一个老母亲,也是最后一次出门了。

玉经在黑暗里想象村上姑娘出嫁的喜事。他不知道家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旁人帮他的兄弟把母亲的棺材移到门外,拍拍手睡觉去了。深夜里兄弟守在棺边。吊着的灯火很亮,细小的蚊虫绕着灯火打转,好象是横斜不定的雨丝。而棺边点着的长明灯,却又是那么细小。用一只碗盛了小半碗茶油,油里放一只调羹。调羹里染着油影,油影里有一条浸着油的灯草。点燃灯草尖,燃起的焰只有谷粒那么细黄。

“怎么这样不当对,”当哥的说。“明天娘登山,玉经跑来搞哪样。”乡村把埋葬叫做登山。一是死者归于山野,二是四处都是山岗,不论安葬何处,都要翻山越岭。

“哪个敢去接他,哎,接来放哪里。蛙坡考老的木棚早烧掉了,不然要他到那里去。”弟弟说。

“木棚烧掉了倒可以再修,就是……,我们如何去接他呢?大家把我们也撵出村去怎么办。”

“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干净的,就是把他接到山野里,帮他修个木棚,那也只是等大家一把火。”

“娘咽气的话念的是玉经呢,娘老了,老糊涂了,还是没有忘记玉经。”

“前个月也念过一回,也是问玉经还在不在。我说还在。又问治好病了没有。我说快治好了。娘还说治好了就回家来。我说治好了我们要他回家来。娘断不断这么念,听惯了,也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了。反正我们也不知道玉经到底怎么样。”

“嗯,娘还哭过几回,想来也伤心,娘说怎么单单就我们的玉经生麻风,他的命犯了什么关煞,就那么不好。”

“明天先把娘安葬了再说。收拾好这个大事,再请舅舅和伯叔商量,麻风也是人,也是我们的兄弟,总不能把他丢在山野里不管。和大家商量商量,就到蛙坡考老那个地方修个木棚,任他活到什么时候,想来没有谁故意为难我们。”

兄弟两在母亲的棺材边商量的时候,玉经在梨子坡头想着姑娘出嫁的事情。

姑娘出嫁很热闹很喜庆。男女少年拉扯嘻哈,欢歌高唱,亲朋好友喝个东倒西歪,那场景满是快乐。玉经医院里也偶然听见路过的迎新队伍的闹笑,陈医生也玩笑说病好了大家回去就可以讨个婆娘。病友们哈哈大笑,极少的大笑。就是手脚朽烂的人也笑起来。医院里没有什么快乐的事情,但医院里没有冷眼,没有被追赶的担忧。说不上平等自由吧,也是一派平安相处。宽阔的大地,明朗的天底,丰收的田园,温暖的家乡,慈祥的父母,和睦的兄弟,这些都不是他们的。唯有在这山野,山野间小小的灰楼,是他们的。他们在这里说笑,想念,流泪,自杀,这里是他们乐园。

“等娶了安鸾……。”娘曾这么欢喜。娶了安鸾就怎么呀,嘿嘿,像喝蜂蜜那样,甜得说不出口。

这样的想法不多,但因肉身的缘故,麻风虫没有把玉经的那个东西咬麻木。玉经也巴望治好病,回去讨个婆娘。“回家,”他很多时候梦里也这么叫喊。一叫,从梦里醒来,他总想“怎么我在这里?”也是,这里不是监狱,但这里是地狱。想到自己十八岁之前的快活,想到娘的恩情,想到家乡的山野草木,医院比一个铁匣还要叫人烦恼。他想着一个刚刚夹紧一个人的铁匣,手、脚、腰身被铁匣锁住,只露出鼻孔呼气,只露出眼睛看望。而这个铁匣是神仙也打不开的。哎,一个人被关在那么一个铁匣里真的比死还难受。“回家。”他一直想,他就是想逃离铁匣般的麻风病院。

他出来了,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坐在家乡对面的梨子坡头,看望着山谷那边的家乡。家乡在棺材一样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而那几点灯火像几点残星,至少让他的眼睛知道故乡的方向。

“宝崽,你来了。”玉经到了母亲的身边,母亲穿着一身新绸缎,有如走客那么,欢喜着叫他宝崽。母亲一辈子把他们兄弟叫做宝崽,像村上所有的母亲一样。“我来了,娘,”玉经更是欢喜。“你去了那么久,娘天天想你,嘿嘿,”娘笑着。娘的脸面红艳红艳的,粗粗的眉毛也间得细弯细弯的了。玉经看着娘那么光鲜的模样,笑问娘有什么喜事。娘说哪有什么喜事,如今年岁好了,不像往昔嚼着野菜却要挤出奶水来喂养你们,吃好穿暖娘就光鲜了。娘正这么说笑,一个也是光鲜的老头拢过来。玉经误认为是陈医生,叫一声“陈医生,你不是回上海了么?”娘说这哪是医生呀,这是你爹,你怎么连爹也忘记了。“啊,是我爹呀,”玉经是有些模糊。二十多年没有见过爹娘,难免有些那个。

爹娘说我们回家。他们走在前面,玉经跟在后面。走过绿茵茵的山野,山野开着银白粉红金黄靛蓝的各种花。五彩的鸟张开五彩的翅膀飞着叫着,像演戏那么样。走到一处山冲,娘指着一口亮亮的井,说“宝崽你喝口水呀,娘就是从这口井里把你舀出来的。”玉经说“哦,这么好的一口井,”伏下身去捧了水喝。看见自己的脸面映在井里,他想不到自己这么俊美,愣愣看着。娘问他看哪样,他说看我自己的影子。娘笑说那不是你的影子,是你的前生也是你的来世。娘就是在这口井里看见那么好看的一个后生,才把他舀起来的,就是你。

三个人又往前走,身边有好多田地,田里生长着成熟的稻谷,地里生长着成熟的庄稼。娘扬着绸缎的衣袖指着这些田地,说这些都是我们的。衣袖在阳光底下亮着一道光。娘说等收了这些谷子,做烧酒甜酒糍粑,把安鸾娶给你。玉经说安鸾不是嫁给别人了么?娘说你真傻,天下又不只有一个安鸾。父亲也笑道你看那燕子,千千万万双燕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天下哪里只有一双燕子。三人更是欢喜,又往前走。穿过一片杉林,阳光透进笔直的杉林间,一条一条金黄的阳光,有如一条一条黄金做成的门枋窗棱。还没有走出树林,玉经看见前边有一角瓦檐,又有灰青的烟在檐上飘荡。“那里是不是蛙坡考老的木棚,娘。”娘看着身边的男人,又看着玉经,说道:“那是你的家,宝崽,安鸾在家里等你了。她埋怨你,她说玉经怎么不回家,莫不是在外边和别的姑娘好上了,不想我了。嘻嘻。娘说玉经回来了,到梨子坡头了。他喝过娘的奶,吃过这方土地的五谷,他的魂魄就生在娘的胸口上,生在这方土地里头的。”玉经说我没有一天不想回家,不想念我的娘,不想念这些山岭和田土。心想就是死了,也要埋在想念的山岭上。娘说“宝崽,怎么说到死,这么不吉利的话。凡人都不会死,只不过是回去了,又回来。又回去,又回来。好比赶场一个样,换身好衣裳,又赶下一场。”母子浓艳说笑,到了刚才远见的房屋,娘说你进去呀,宝崽,安鸾在屋里等你。

玉经抬眼望,是一栋新修的楼房,亮敞的门窗迎着他开启。他进了堂屋,进了内房,看见一个姑娘在房里隐约走动。他走过去一把抱住那个姑娘,却又被一团草刺痛了面脸和眼睛。

坐着的玉经一脑袋碰在面前的草丛,他惊醒着直了腰,睁开两眼,所见一派光明灿烂。

“家!”他封不住自己的嘴巴,慌张而又高声的叫喊。有如我们在阳光地里坐着,面前突然冒出一个黑影,“鬼!”我们慌张而又高声的叫一声那么样。

太阳刚刚从玉经身后的山头升出来,万道金光照耀着高坝那边的一壁山野。棺材一样漆黑的夜没有了,那几点鬼火样的亮点没有了。清早的阳光,有如姑娘温馨的笑意,有如婴孩散着奶香的嫩脸,洒满了所见的山野,染透了树林草丛。连山谷间飘浮的雾气,也成了飘浮的金粉。玉经忘记了刚才的梦境,他瞪圆了两眼,看着,望着。两道眼光,真的变成了千手观音的千万只手,摸着,抱着,抓着,扯着,擂打着所见的峰峦山丘,田土村舍。像隔了千万年才遇见孩子一面的亲娘,把孩子抱在怀里,咬着,拍着,恨恨的打几巴掌那么样。

“家,”玉经又放轻了声音喊一声,仿佛很累。又看着,望着,想念着隐约在金雾金光里的高坝,泪水淌满了他的脸面。

他紧紧闭了一阵眼睛,又张开眼睛,眼睛有了泪帘。山野和家乡在泪帘里闪耀,好象所有的东西都结上一粒露水,那粒露水又放射针尖样的光芒。

“娘,”他叫声娘,忽然间感到非常寒冷,非常孤单,非常害怕。他想到刚才是在做梦,又一下子想到昨天清早医院,想到二十多年了,自己离开对面的山头,到离这些山头并不算远的那边山头住了二十多年。那么久来自己想什么,他不清楚。但想回家,他一直这么想念。为什么要回家,他不清楚。但不回家他在外面死也不安心。

玉经胡乱想着,一队白鸟从山谷间金粉般的雾里游过,雪白的鸟,金色的雾,那队白鸟时而看见,时而隐藏。白鸟的下边就是圭叶村,上去半里地就是孟伯村。从孟伯村上坡,那个坡很长,全是花街路,半坡有一口井,用青石刻成一个大大的调羹接水,过路人就埋下嘴在石调羹里喝水。石调羹两边刻有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石玉乔,一个叫吴德芳。喝了水,歇一下,再上去就到他们的高坝村。

这么一想,玉经又感到害羞。他想到自己被撵出村寨,如今自己的麻风不但没有治好,还成了一个破烂的人。别说还没有走进家门,还没有叫声娘。就是一到村口,众人又像撵鬼样的把他撵出来。“为我们子孙干净,为我们众人干净,为我们村寨干净,我们要把蛙坡考老烧了。”他记得人们烧死蛙坡考老的事情。整个村寨闹轰轰的,大人们鼓动着,小孩子缩了脖子绕着大人转。大家害怕,大家面临的不是烧死一个麻风病人,而是面临比瘟疫还要可怕的灾难。这种灾难一旦在村寨间扎下根,要是蛙坡考老身上的麻风虫飞散出来,要是玉经身上的麻风虫飞散出来,像抖一袋灰那么飞散出来,会附满全村人的身上。还会飞到别的村寨附在那些人的身上。一只虫生出另一只,一只一只长满身子,所有的人都要变成麻风。难怪大家要把快死的麻风人烧死。烧死一个麻风人,就像扑灭一处火,浇息一处扬灰,救活众人的性命。

“嘿嘿,”玉经笑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他知道自己像一个魔鬼,又觉得很了不起。麻风虫总要叮咬某些人,就像野鬼总在缠住某些人,要他死了自己投胎那样。自己被叮咬了,替众人承受罪过和灾祸。

太阳升到半空,雾气不见了,阳光把山岗山谷溪流村寨照得镜子一般。玉经望着明朗朗的世界,浑身一派舒坦。

玉经听见有人说话,有人从梨子坡上来了。或许是高坝村上的,或许是皮所村孟伯村的。坡头没有田地,来人肯定要到平秋镇上去赶场或办事。他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赶场,他二十多年不赶场了。他不想遇见来人,不想和别人见面说话。说什么好哦,只有和自己的爹娘兄弟才有话说。他要避开,坐了一夜,麻木了。麻风本来就是一种麻木的症候。他摇摆了半天,才感到手脚长在自己的身上。又急急摇摆,连爬带滚移身到树丛中。

他躲在树丛里,听见道上的说笑着过往。玉经很久没有听见家乡人说的话了。陈医生说的是上海话,很好听,但起初很难懂。其他病友说汉话、苗话、酸汤话。各种话语像各种鸟叫。但没有哪一种话比家乡话更甜耳,更醉心。玉经听见道上说的不过是日常话语,但二十多年没有听见过的话语,像二十多年没有喝过的井水那样,从舌尖清凉到心底。他想回应那些人的话,就像二十多年前想回应安鸾那些姑娘们的唱歌一样,饥饿甜蜜。但他不敢。道上人很快过去了,山野静下来,阳光照耀着,野鸟飞鸣着。玉经先在心底里说几句家乡的话,“甲派偶”(侗话“你去哪里”),“良甲细”(侗话“想你得很”)。随后响响的说了一句——“馁,姚现麻言列”(侗话“娘,我回家来了呢。”)他一句又一句说家乡的话,自己对自己说。边说边看对门山半的村寨,看着他的家乡高坝村。越说越觉得自己飘浮起来,飘过山谷的半空,到村头的赵家门前,看见一排说笑的人,然后到他的家,看见他的娘。

“回家,”他大声说道。他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麻风病人了,也不去管结果会怎么样。家,就在对面。娘,就在家里。但很快,他想“我不能走大路,我不想遇见人。”于是,他忘记了病痛,忘记少了一只脚板,真像有鬼怪或神仙帮忙样的,钻过树丛草丛,往高坝村去了。

太阳越升越高,大约中午时间,玉经下到了溪边,他在溪里洗了脸上的汗,又喝足了溪水。抬头望前面高大的山,山头是青天,青天像一幅宽宽的蓝布。天空浮着肥厚的白云,新棉样雪净而又篷松的白云。高山顶着云朵了,山头高大的古树像是穿过云朵,茂密的枝条在云朵的上面婆娑。乌鸦或者喜鹊在云端飞舞。他知道那群古树下就是赵家门前,全村老小收了农活就到赵家门前说笑。烧死蛙坡考老的时候差不多全村的人到归拢到赵家门前了。他的娘没有来。娘说“宝崽,不要去呀,烧死一个人有哪样好看的。”但是玉经没有听娘的劝,他也到人堆边转动着,害怕着,喜悦着。只要把蛙坡考老烧死,人们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玉经很累了,不只是体力上的累。他有些恍惚了。二十多年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何况他带着无穷无尽的想法和想念,像带着杂七杂八的包袱,又是在树丛草丛间钻行。每一步都是艰难的,沉重的,痛苦的。当然也可以说是幸福的,喜悦的。因为他现已经非常明白:到家乡去。

家乡就在山顶上。

玉经更觉得恍惚,烈火样的太阳,他觉得天昏地暗,所见的情景不知如何形容。明明是一丛深草,一簇青树,他看成是一队行人,一团姑娘,或者是他更加熟悉的高登坡的某处山野所见的草木。在高登坡,他也到过灰白楼房四周的丛林里,想着吊在树上死去的病友,想着家乡的爹娘兄弟。总之,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无法形容。他差不多是偷偷趟过圭叶溪,没有让圭叶村上的人发现。然后顺着山冲,往坡半有青石调羹的大山爬上去了。

家乡越来越近,想娘的心也越来越紧。他设想着如何进入村寨,进入家门。半夜,只有在半夜。但人们终究要知道他进村了,回家了。他的父母和兄弟也要被村上的人追赶出村,所有的人也像对待当年的蛙坡考老那么对待他。大人召集人手和柴禾,小孩担惊受怕的四处转动。总之,整个村子因他的到来变成轰乱不安。这是他非常明白的。

他爬到石调羹的下边了,真想到调羹里好好喝水,很渴。但他不去,坚决不去,坚决不喝,他不让众人要喝的水井脏了麻风的虫子。

太阳挂到家乡的上空了,他很小时候就迷了心看落下坡的太阳。又圆又大又红的太阳从村子后面的坡顶一点一点的落下去。只有数丈高的时候,真切看见太阳落山的步子,像个巨大的烧红的铁球,沉下去,沉下去,沉到山尖的时候,太阳还振动着颤抖。山影把太阳吸着,埋葬着,太阳不见了,天空一片彩光,一会,天就黑了。

玉经从村边走过,他听见村上鸡叫狗叫,听见喁喁的说话声,这些声音里有他娘的,有他爹的,有他兄弟的。他停留了很长时间,看着村边的古树,从古树间穿眼过去看见的房屋。他笑笑,流两行泪。默默的往蛙坡去了。

从村上到蛙坡不远,走的都是或平坦越斜缓的山路,有田园,有杉林,有一眼井。所见的和他在梨子坡头梦着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穿着绸缎的娘和那个老头。

“娘在想我,”他想,“那个老头说不定就是蛙坡考老,他也在想我么。”不管如何,他往蛙坡考老修建小木棚的地方走去。

那里,有一片高大的树林。林间长着没人的青草。他到了草丛间,坐下来,躺下来,他到家了。

阳光,还在西边照耀,阳光,还是火样的猛烈。玉经睡着了,昏迷了,他不知道众多柴禾堆积起来形成的烈火。“娘——我回家了——。”不知是他在叫喊还是他的魂魄在叫喊。山野间回响着一声长长的呼叫。

木匠

吴生春是高坝村上手艺最好的木匠,又是硬棒棒的后生,十九岁。赵秋三是村上漂亮的姑娘,往天是生春的相好,现在不是了。秋三姑娘冬天里就要嫁给村上石家的金原。秋三的父母为争脸面,去年特意把几株老油杉砍了,还在野山间砍了一些香樟,打造秋三的嫁妆。着心请生春这个手艺最好的木匠来打造。事情有些不好办。

赵家根基浅,浅到在村上还没有坟墓。赵桐油就是村上赵家的第一口人。赵桐油带着婆娘从湖南那边逃荒来的,会桐油活,村上叫他赵桐油,没有人知道他的实名叫赵紫光。赵桐油又单单只生一个儿子,叫赵阳大,但愿有赵阳二的来,可惜阎王爷没有让赵家人如愿。阳大到干溪村伐木,爱上那村上王家的一个姑娘,娶了来,如今五十多岁了,也单单只生一个儿子,叫赵高甲。本也心想有高乙高丙之类的下来,仍然没有如愿。不如愿的阳大却有三个仙女似的姑娘。大的叫秋先,二的叫秋妹,三的就叫秋三。三个姑娘一个比一个逗爱。到秋三,像是登台演戏似的,借鉴且改掉了先上台的不足,用文人的话说就是尽善尽美。

乡村的人事本来很简单,不知何故又难免弄些杂乱的来。比如你富足,有人冷了嘴唱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猜疑你的钱财。你贫穷,有人就热了嘴唱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你就安命。最老火的是那个宗族势力,像妖风像洪流。比如村上石家彭家吴家,这些大姓。你把他们族中的人一个一个单单的看,没什么,一个一个都可以打得过去。但要是惹上他们,村上同姓人涌出来,有如蚂蚁,那个就容不得你有天大的本事,必败无疑。为这个,单家独户的赵家人,自然想法靠近大姓的房族。“一片草也有一滴露水养”,赵家人这么暗喜。没有养下大群男子,有这么三个姑娘,也便得很大的帮衬。秋先嫁给吴家了,秋妹嫁给彭家了,秋三再嫁给石家,那赵家就安稳了。

吴家的生春和石家的金原是同班人,好伙计,老庚。金原的祖母,早已埋在大望坡石家坟山上的老祖母,就是生春吴家的姑姑。生春从小就乖巧,还没有成扬名的木匠之前,十三四岁的生春,也会把金鸡木做成光亮的枪套或者刀把。若是造枪,便到对门坡那边的九勺村请老万造好枪管和扳机,安上生春造的木套,便得一把好枪。如是刀,就村上宋二打了刀面,钻起生春造的把手,也便成了一把精致的刀。刀把上刻着蛇皮纹,或雕成一只金鸡的脑袋,那刀子美得睡觉也贴在头边。“帮我搞一把枪套。”金原说。“老庚,你还要说什么,我帮你搞。”生春便帮金原遂了心愿。

“老庚,找姑娘玩去,想死人了。”前年的秋里,金原对生春说。生春大笑,说道“我也一样,好想玩姑娘。”两老庚约上别的伙计,往平岑村或皮所村游方。

爹娘养我十八岁,

不想爹娘想个妹。

想个妹来唱个歌,

唱个歌来笑嘿嘿。

十八姑娘三岁郎,

脱衣脱裤抱上床。

半夜醒来找奶吃,

把我姣娘当亲娘。

一伙后生说说唱唱,摇摇摆摆往别人的村上走去。玩过几回姑娘,生春说“不如去找秋三出来玩,秋三那么漂亮。”金原说道“是啊,几个村子都找不到像秋三那么漂亮的姑娘。”

秋三老练了。秋三的两个姐也由家境的缘故明白了很多世道,“爹娘苦呢,三妹,不要光看后生家的脸面,爹是单薄人,不要让爹为难。”秋三说“我知道。”

“师爷要你打造一架纺车,”正当生春他们想找秋三玩月亮的时候,父亲泽力说道。那是晚上,秋天的末尾,收净了谷子的秋夜。“哦,”生春心想秋三那样的姑娘,没有把打造纺车的事情放在心上,淡淡的应了一句。

“你要用心,师爷是在考你。”父亲提醒儿子。

“哦,我用心。”生春仍是迷胡回话。

“最难造的就是纺车,莫看车轮就十二片叶子,却要凿十八个眼,八个正的,八个斜的,两个圆的。几片叶要穿过同一个眼,大小横斜差一毫都不行。”泽力说。

“嘿嘿,你自己看呢。”生春的娘笑道,她正在火边纺棉。娘是村上石家的,众人叫她馁姜,侗话说纺织娘的意思。不用说这个妇人针线活最在行。

听娘这么一说,生春细心看一阵转动的纺车。娘时常说“纺车十二片,织机十二脚”,织布机有十二根柱子。娘也教过生春那个纺车的歌。

一架纺车十二片,

我娘日夜纺棉线。

娘老车老棉不老,

又摘新棉纺新线。

这是说娘纺织辛苦的歌。生春的娘变了一下歌,又教生春——

一架纺车十二片,

我娘日夜纺棉线。

纺了棉线缝新衣,

穿上新衣把姣连。

那时候生春还小,只会傻笑,不懂穿了新衣找姑娘玩月亮的事情。这时爹说师爷要考自己,打造一架纺车,他心想不难,看火边娘正纺棉的纺车,十二片飞转的叶片,如何穿插成一个圆轮,他明白。用心一想,那些凖眼如何,他明白。

“要是师爷点头,你就可以出师了。”爹说。泽力一直笑着说话。他是一个木匠,二子生春从小乖巧,跟在自己身边,喜欢玩斧头尺子墨斗,十多岁就露出做木活的天分。泽力的师傅是上边村的胡考老,泽力说“师傅,生春这孩子还是有点眼光,为个名份,请你就收他为徒。”胡考老欢喜,哈哈大笑,说“那你父子都是我子孙了。”

胡考老并不姓胡,姓彭,一把披到肚皮上的胡子,村人叫他胡考老。胡考老的师傅是湖南隆回人。几十年前高坝村上欧家发了大财,听说隆回雕花匠好生了得。费了银钱去请来,五间大屋的一应窗户,都用梨木做成雕花窗。梨木花窗是鸟的听得啼叫,是花的闻得芳香。当年胡考老的胡子才是冒出皮肉分把长,他本身也是木匠,着了迷的爱上雕花,硬是要跟随隆回雕师学艺。跟到隆回两三年光景,回来成了雕花匠。泽力拜胡考老为师。轮到生春,拜胡老头为师爷。

“莫说我们村上,团转村寨没几个造得出纺车的。”泽力又说。“那真是半根墨线也差不得。不松不紧,恰恰合适。要是造纺车也插尖,哈哈,那要留古了。”泽力说得一屋人都笑起来。

生春知道造纺车难,用的是最坚硬的青冈树,细叶青冈。别的树都不好。梨树虽然又硬又细,又红艳可爱。但梨树倒片多,很难刨成光亮的来。金鸡木也硬,可容易矫。红豆杉木质好,太脆了,弄不好就断。纺车的叶片没有两指宽,没有一指厚,只有做得秆杆的铁样硬的细叶青冈才成。

等娘出门料理庄稼去了,生春特意把娘的纺车搬到堂屋,细细的看,量着叶片的长短,比好眼子的横斜。边做这些事,边想着姑娘,想得最多的就是秋三。

纺带不离纺车上,

蜜蜂不离花丛旁。

桫椤离月我离你,

蜜蜂离花我离娘。

生春唱着这首甜蜜的山歌。少年男女都可以唱这首歌。把纺车和纺线的相连,比作你我相连。一方唱了,一方答道——

犁田要用牛轭拉,

渡船用要桨子划。

燕窝要用泥巴垒,

姻缘要用姻缘搭。

意思就是男女要有情意,长相连爱,莫以分离。

生春对木活很有灵气,看了一阵,便有定能打造纺车的把握。笑了笑,专等师爷叫去开工。

三日后的大清早,胡考老把泽力父子请了去,说是今天日子干净,就让生春动手打造纺车。胡考老还备了酒,摆上一盘腌鱼和几个秋里的蔬菜,胡考老给神龛烧了把香纸,大声说道“今天黄道吉日,给鲁班祖师敬香敬酒,吴家生春起手打造纺车,百无禁忌。”泽力应声百无禁忌,三人慢慢吃喝。

生春问帮谁人打造纺车。胡考老抹过胡子,说道“赵家的干溪嫂,秋三的娘。”

生春一听,一心欢喜。胡考老说干溪嫂特意来请的,说是家里的纺车用了三十多年,又松又朽了。话说秋三还没有个下家,也得为她赶些纱线。我答应了,就让生春试试功夫。

生春更是欢喜。想到秋三的逗爱,想到秋三的娘或秋三自己,用他打造的纺车纺线,织了布做成秋三的嫁衣。这么一想,纺车还没有打造,那份快活就让纺车有了魂魄。

泽力摸准了师傅的脾性,有了酒总爱说他到隆回学艺的旧事。“如今的人,学什么都没有前辈的定心了。”泽力说。“那是,”胡考老端正身子,拂过长须,说道“那是,学艺要有定心,当一个木匠要有良心。年青时候我到隆回,哪样事情不帮师傅,我不叫苦,我开心。学得手艺了,我哪时候把手艺当成自己的,不管哪家来请,我都当是自己的活,用良心去做。样样木料都是有性命的,光玉的或是粗糙的木肉,活生生就是我们身上的肉。那些木纹就是我们身上的血脉筋骨。雕了一朵花,打造了一样用器,你要让别人欢喜。有些人做活路看酒菜来,看工钱来。那要不得。匠人打造的用器,那要留古的。做得好,你死了,众人也说这是那个造的呢。”

“生春你要用心听,学手艺先要学做人。师爷是在教你。”泽力说道。

胡考老哈哈笑着,“还早,还早,要拜了祖师才叫师爷。”

“迟早的事。”泽力说。

“不管迟早,都不能坏了规矩。要拜了祖师,祭了天地才成,那样才坦荡。哈哈,生春,你想拜我为师,我答应。但你得用心,用心做,用心学。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们老了,哈哈,喝酒。”

生春嗯嗯的答应胡考老和父亲的话。

吃过饭,生春就在胡考老的堂屋里架上木马,说一声“发财。”取过一节细叶青冈,拿了斧头往木料劈了几斧,算是开工。把一应木料带回自己家细细做去了。

生春为赵家的干溪嫂打造纺车的事情村上人都知道了。“这是胡考老试生春的手艺。”赵家人很欢喜,说道这么年青的后生,一身阳刚气魂,就是打造出来的纺车没有胡考老的过硬,经年青人的手脚,这架纺车也镇得住鬼怪邪恶的。村上人迷信,信大山,大树,大岩石,身首高大的人。这些人物上面的神灵也一定高大牢靠。

金原也知道这件事,跑到生春家去说话,“你莫造出一架雕花的纺车来,让秋三为你花心呢。”金原说,“让他一纺棉就想到你。”

“嘿嘿,”生春笑着,“老庚,你不说我还想不到,我真想要她一纺绵就想到我。”

生春在家里的堂屋做木活,一应行头都齐备了,锯口用钢齿条铣过,凿子斧头磨得银亮,吹毛都断的。墨斗线也换新了的。生春把细叶青冈锯成三尺长一寸半左右宽厚的十二条,都过了粗刨。一点结疤也没有的木肉,灰白里有着麦粒似的红点,光鲜得像玉面,沉重得像铁条。

“真是好料。”金原拿起细叶青冈在手上掂着,摸着。“造一架纺车要多久。”金原又问。

“我也没有做过,凡木活那要看急不急。主人家要得急,赶紧做,不急,慢慢做。慢工出细料,慢做点总要好些。”生春说。

“我爹说像你还没上二十岁的年青人就能够打造纺车,这样的木匠还没听说过呢。”金原佩服生春,说道。

“不会吧,打造纺车又不管年纪大小。”

“你成了大木匠,往后就好过了。”

“嘿嘿,谁知道,老人说裁缝穿破旧,瓦匠住茅棚。学得点手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弄不好还应了多艺多穷的古话。”

两老庚闲语。金原说“前天跟考老三到鸟落坡砍柴,他说了好多笑话。嘿嘿,考老三也真怪,他哪里听得那么多的笑话来。”

考老三是龙家的,嘴巴很好。六十多岁仍是一身猛力。和后生家砍柴割草,累了,爱说些笑话让大家消累。

“你说来听听。”生春说。

金原先笑了笑,说道“我们正上鸟落坡白崖弯。”鸟落坡是个很高大很陡峭的山,一共有十八拐。白崖弯大概在一半的地方。“大家正在哼着气一步一步爬坡,一身汗,也真是很累了。考老三说,我摆个古给大家听,免得这么累。就说了。从前有两个男人,一个高大的,高大的健全。一个矮小的,矮小的瘸一条腿。两个人去赶集,在一个坡脚遇见一个美女。两个就逗那个美女。逗了半天,美女说你们哪个把我背到坡顶,我就给你们搞。哈哈,高大的那个说我来,当然,矮小那个也背不动。高大那个把美女背在背上,上坡去了。矮小那个在后面跟着。十个麻子九个怪,十个瘸子九个乖。矮小的瘸子故意说伤心的话,说是你们倒好啊,到坡顶就得快活。高大的说谁叫你爹娘让你不圆满,你就认命吧。那个坡也像鸟落坡这样,又高又陡。爬了半天才到山顶。一到山顶,高大的早就累垮了。把美女丢在草地上,自己瘫着起不来。哪还有力气搞美女。瘸子喜笑,说道美女哦,你刚才说把你背到坡顶就给我们,现在我的兄弟搞不了了,只好我搞。高大的那个躺在地上喘气,看矮小的瘸子搞那个美女。说得大家都笑痛了肚皮。考老三还说往后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上当,先搞了再背。大家更是笑了。”

生春边听金原摆烂门子边做木活,边在心底想秋三姑娘。心想要是和村上的后生打赌争秋三姑娘,他肯定赢。因为他除了和大家一样,哪样活路都在行,还多了雕花木活这个手艺。

竹杆好破莫破登,

棉条好纺莫纺尽。

意情浓艳多留点,

留得意情人想人。

金原看生春做活,想到妇人和姑娘纺绵的情景。软白的棉条抽成细长的线,像是心中的念想也抽得成一团线球。便唱起留得意情人想人的歌。生春说,是哦,要是秋三纺棉的时候想到我们喜欢她就好了。金原说,想到你哦,哪会想到我的。生春说不管想到谁都一样。

生春做了六七天,纺车摆在众人眼前了。纺车造得端端正正,半点差错也没有,还把基座的站头雕成两朵芙蓉。“哎呀,真想不到我家生春有这般好的手艺。”生春的娘看了纺车这么夸嘴。“娘的纺车也老了,你也打造一架新的,等你把媳妇娶进屋也得用。”生春答应娘,说过几天我就上山去找细叶青冈,先把料备好,到时候打造就是了。

胡考老到生春家来看纺车,老匠人眯着眼绕着纺车看了几遍,大声说道“好哦,宝崽,好。你把它送到秋三家去吧,就说我胡考老过眼了。”

生春的爹留师傅吃饭,生春扛着新鲜的纺车往村子中央走去。赵家虽然最晚的到高坝村上来,赵桐油花几十块大洋在村子中间买了一块好地基,修造了一栋三间三层的大房子。

“你打造的呀,生春,真是一架好纺车。”遇着男女诸人,大家都夸嘴造得好。雄纠纠的生春一心欢喜,仿佛扛的不是一架纺车,而是一个美人。

到得赵家,赵家人都在屋。生春把纺车放在堂屋里,赵家人站在四周,秋三也在。干溪嫂说难为你了,生春,这样好的纺车,纺出的线也要细均多了。秋三不说话,看着生春细笑。红艳的脸,油亮的刘海排在粉白的额上,粉白的额头下来就是两片兰叶似的细眉,细眉下面又是两只勾魂的眼睛,眼睛下面呢,便是两面红艳的腮帮。生春也看秋三几眼,想着“好逗爱。”

从赵家回来,生春陪老人吃饭,他端起一碗酒敬胡考老。胡考老说“莫忙,宝崽,今天也恰是黄道吉日,拿一把香纸过来,我请了祖师,收你为徒,你可以出师了。这事我也早就想好了的,给你的行头我都带来了。”

泽力说“好,好,难得师傅抬爱。”

生春把香纸递给胡考老,胡考老化了纸插了香,念道:“天地在上,鲁班祖师在上,各位师傅在上,神灵在上,祖先在上。吴氏生春随我学艺,德行厚道,手艺又好。今日我收他为徒。”胡考老往神龛洒了三番酒。又对生春说:“你爹是我徒弟,你该为我徒孙。你得敬重祖师,莫做邪恶事,莫做邪恶人。天地在上,良心在上。送你一把尺子,你要分清长短。送你一只墨斗,你要弹出正直。”胡考老举着酒碗说话,泽力交待生春跪下,给师爷磕头。生春照办,抬起头接过酒碗,喝下。两个老木匠一齐大笑,说“好,好,好,这下生春就是正当的木匠了。”生春坐起,说了一番谢谢师爷的话。

两个老人边吃喝边说行内的话,也算是交待生春一些紧要的事情,胡考老一直大声说“良心,万事都在良心里面。有良心做什么事情都会好,没良心再高明的手艺都是空的。”泽力在一旁说“生春,你要记住这些话。”生春说我记住了。

三人又喝了一气酒,泽力要生春送师爷回家。

才是十八岁上的生春就打造出那么好的纺车,村上人说往后不知要如何了得。金原这些伙计更把生春当作神人一般。说是我们还像鸟崽,两个嘴角还带乳黄,你就做出大木匠才做得出的活路,不得了。生春除了欢喜第一架纺车是帮秋三家打造的之外,没有更多的欢喜。他说自己也不清楚,莫不是像姑娘们看当娘的纺棉绣花,看熟了眼就喜欢上了一样。自己的爹是木匠,看爹削木料,刨木板木枋,弹墨画线,凿眼锯凖,慢慢的就爱上了。特别是跟着他的爹到胡考老家,胡考老把梨木红豆杉雕成花鸟人物,木头变得那么灵秀。我闻着木头的香气心里就快活。胡考老说“你到欧家看看,那些雕花的窗户,那才叫手艺。”我装着去找欧老四,到过几回。那鸟的四只脚爪,爪尖的那个弯勾都像是活的。那些人只有拇指大小,眉毛眼睛却好生灵光。我想我也要当一个大木匠,让木头变成众人喜欢的东西。我一天到晚想这些,就像姑娘一天到晚想绣花那么。嘿嘿,我们做农活的,还有哪样想。生春这么一说,伙计也觉得他说的是。大家除了种田种地,砍柴割草,伐木挖荒,真也不知道搞哪样。年青的玩月亮,年长的围在火边或坐在门首说一阵闲话,还没有到夜半,灭了灯火上床。遇着节气喝酒唱歌,常日就这么闲闲的过了。先人这样,今人这样,就等后人有什么改观没有。

打造一架纺车,让生春老成了许多似的。

泽力也对儿子说“生春,你拜过师了,往后可以掌墨了。但你还没有成家,单身一个,没有谁要你掌墨。讨个婆娘,生下崽女才可以。”

生春倒不是想掌墨的事,讨婆娘才是要紧的。少年人的阳气像火,烧起来想扑也扑不下。

生春和金原他们找了好几伙姑娘做玩,这在乡间是常事。不是说男女坐夜唱歌就一定成了夫妻。有些男女留恋玩月亮的快活,直到二十岁上才嫁娶。

金原说我们还是找秋三姑娘做玩去,生春说你去约她看看。金原说我约过了,她愿意来。

生春他们三五个后生家,又与秋三她们三五个姑娘玩月亮。唱歌说笑。又说到生春帮秋三家打造纺车的事情。秋三说那是我娘要用的。后生说你娘就为给你办嫁衣才用。秋三说我的相好还不晓得在哪里,嫁给哪个。后生说我们个个都想娶你当婆娘,就看你愿意嫁给哪个。说不定你最喜欢生春。秋三说后生哥我个个都喜欢,喜欢得花了眼花了心,不晓得嫁给哪个了。

这么说笑了几回。生春心想秋三莫不是特别喜欢我,因为她说我娘好高兴,摇着新鲜的纺车直说生春真好一个后生。秋三确也对生春有意,心想他有那么好的手艺,没有哪一个后生比得上他。

玩了几回,众人分伴。就是造了阄,把各位姑娘后生一对一的分配。也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情缘天定。三五个姑娘把她们带来的物件摆在月亮下的草地上。有鞋垫,花手帕,腰带诸物。摆好了,众后生说谁先捡。一个推一个。生春说我先来。灰白的月光下,样样物件都像一朵花。他左看右看,又抬眼看秋三,心想“你的物件是哪样哦。”秋三对他使了角色,可惜月光下看不清。生春弯了腰捡起那根细长的花腰带,秋三把脸歪过一边。生春误以为捡对了秋三害羞。轮到下一个后生去捡,都把心欢的拿了去。末了,只有单单的一只鞋垫睡在草地上。绣有花的鞋垫闪起光芒似的,可又那么孤独。觉得最末尾了才有人捡起它,没有挑选了的,没法了的才把它要去一样。也只有金原没有捡了。他说“大家都把好的伴要去了,剩下这只鞋垫就归我了。说不定好货沉底,后头吃大瓜呢。”

众姑娘把她们藏着的物件拿出来比对,三五双细白的手捧着的三五样物件,秋三姑娘手上的恰是一只单单的鞋垫。

生春很后悔,但没有说出口。金原很高兴,也把高兴埋在心底。他知道老庚生春最喜欢秋三姑娘。

“伴都分好了,还有哪样说的。”虽然没有哪个刻意说生春他们分伴的事,但村上人还是知道年青人分伴,金原和秋三分成一对了。“真是老天安排。”赵阳大笑道。他的婆娘干溪嫂说“高兴哪样,那是年青人的玩意,又不是分了伴就成一对人。好坏总得看命。”“那倒是,年青的玩意这么样,也算是命里安排。”夫妻两人知道这些情景。阳大还说要是这门亲事成了,那我们就放心了。你看,吴家连上了,彭家也连上了,就石家还没有连上。你劝劝秋三,不要害羞,不要变卦。

当娘的自然与女儿说细话。“秋三,听说你们分伴,你和金原是一对。”“是呀,娘。”“你喜欢石家的金原么。”“娘要我怎么说,我喜欢金原哥,金原哥不喜欢我的话,我哪能上他家门去缠他呀。”“你爹高兴呀,说金原他们石家根基好,金原又那么强壮。后生家就看一版身子。”秋三笑着把头低下,笑娘说这么害羞的话。想到常时伙伴们说“丈母娘交待新郎崽说,要多吃饭呀,吃得才做得。”这话闲时说没什么,那个时候交待吃得才做得,做得的事情多了,姑娘们哪能不笑。

“要我说呢,生春还强些。”干溪嫂说。“怎么分伴分不到他去呀。”秋三又笑娘说傻话,说道本来也不在意。娘也明白这个话的意思,要是在意,事先悄悄告诉生春自己的物件是哪样。娘只好说随你了,女大当嫁,嫁得一个硬棒的后生我们就放心。

娘两个就在堂屋里说话,生春打造的纺车就摆在墙边。新鲜的纺车一动不动,有如它也和打造它的主人一样,闷了心头。

望着那架纺车,秋三又想到对不起生春。其实她最喜欢生春。可惜生春也不把话讲明。她这么乱想,又笑自己多心,莫不是生春没有把心意放在她的身上。

石家却是高兴到顶了,金原的爹玉生说道“是件好事,赵家单家独户才好,免得那么多瓜葛。”金原也想不到自己碰了好运气,笑道“我是最后一个捡呢,想不到是秋三。”“这就是姻缘。”当爹的大声说。金原的娘也在一旁说话,要是喜欢,往后遇见秋三父母就好话点,说一句话又不费力气。金原说我老庚生春也喜欢秋三,可惜他捡不到。当爹的说你又不是偷来的,他也还没有到秋三家放炮,干脆请了媒人大明其白到赵家去。金原说急哪样。当爹的说我们有哪样急的,你也不小了,讨了婆娘我们放心。

过了十多天,玉生请隔壁的五奶去说媒。五奶的老嘴有如抹了蜜糖那么。秋三没有说愿不愿意,赵阳大和干溪嫂一口说我们哪敢高攀,石家人不嫌的话,那看孩子们的情意了。五奶又拉了秋三的手说,你莫傻,金原那般后生大山也扛得动,他家呀,金银财宝我们不去夸,吃的用的够你一辈子。秋三红着脸,说句“要是金原哥有意,叫他自己来说。”五奶知道事情定了,摇了身回去。第二天晚上金原提了一壶酒到秋三家,秋三父母不好意思头一回就接下,劝他带回去。秋三装着送金原出门,两个到村边相会去了。

村上人知道这件喜事,都说郎才女貌。只有生春躺在床上叹气。他很难受,那个胸膛风箱样的呼呼响着。

“哎——,”生春叹气,箍紧了拳头擂打床板,擂打自己的胸口。一下子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没有本事的人,最没有福气的人。才是给秋三家打造纺车,秋三用那纺车纺了纱线,缝了新衣,嫁给金原。金原关了房门,挤着声在被窝里抱着秋三嘻嘻的笑。他想到考老三讲的那个背美女的笑话,自己真就是那个出了傻力的笨东西。“往后不要上当”,考老三教乖,可哪里还有往后。

生春折腾自己,折腾自己的心,折腾自己的身。在床上绞来绞去,好象他就要死了,就要断气了。

他一直在折腾,后悔自己为哪样不直接对秋三说“我想娶你做婆娘”。又后悔分伴的时候他第一个主意想的就是那张鞋垫,可是那根花腰带像一条成精的蛇,哄他“拿我去呀,我就是秋三。”他拿错了,这个错就错了一辈子。哎,他仍在折腾。为什么随后的伙伴谁也没有捡那只鞋垫,一个一个都看不起它。要是有人捡去了,秋三也不会落到金原手上。秋三没有分落金原或者他生春,秋三肯定不情愿,肯定对那个人说“伙计哥,我命不好,配不上你”那样分生的客气话。秋三不但分落金原,金原家还请媒人上赵家去了。生春是不可能也请媒人上赵家去的。

没有办法。生春起身往窗门倒过去,外面一派阳光。才是大清早,还早,够得不到天黑。“去,砍细叶青冈去。”他这么想,拿了斧头,拿了锯子,往横溪去了。

横溪不远,七八里地,就是村东那边的一条山冲,下葛藤坡涉过圭叶溪就到。山冲里多崖壁,岩石间生长着坚硬的老树,有黄檀,金鸡木,猴栗,大叶青冈和细叶青冈。要是往常他叫起金原和其他伙伴一同去,如今他赌气,埋着头,一个人嘟嘟跺着脚走路。

快要走完葛藤坡,出村三四里地了,有一个歇凉处,名叫咕咕口。不知是闻得溪流的咕咕,还是闻得鸟叫的咕咕,先人把此处叫咕咕口。倒也是一个山口。左边山谷的一条涧,汇入右边山谷的圭叶溪,横山就在对面梨子坡的左边。林木森森,一派浓绿。

咕咕口有一团古树,樟树枫树。生春并没有累,只是烦恼,坐在石头上,扬着斧脑叮叮的敲着石头。

别人结伴去游乡,

就我孤单来上山。

我上山头伴柴草,

别人游乡姣伴郎。

“哎呀,生春为哪样你一个人在这里唱忧心的歌。”生春想不到有个妇人从下面上来,听见他唱歌,妇人说笑。

生春不好意思,见是村上的菩萨奶奶,问声“菩萨奶,你到哪里来。”“我到溪边敬桥来。”“哦,帮哪个做的好事。”“帮哪个,生春,你还小,你不懂,就帮我自己家的二郎。你看二郎讨得婆娘三年了,也还养不出崽女,背带都生虫了。我请江田公算了命,说是犯了断桥关,崽女过不来。哪里的桥我都敬了,心想还有圭叶溪边的桥没有敬,我又来敬。下边小溪的桥我敬了,那边大溪的桥我也敬了。我说呀,菩萨保佑,崽女哎,你们到我家来,从东方来,西方来,从南方来,北方来,条条道路我都敬过了,哪里的桥我都敬过了,你们来呀。”菩萨奶奶说了一阵话。生春心里笑她,嘴上说“你敬了桥,二郎哥的婆娘就生下宝崽来了。”“是哦,是哦,谢你的金言。”老妇人到生春面前,立了脚说话,一会上坡去了。

生春望着菩萨奶上去的影子。不管遇着什么事情,这个老妇人总要敬祭土地神仙,满口菩萨保佑,村上人笑着叫她菩萨奶奶。

生春望着眼前粗大的樟树,心想这樟树解得多少板子,一张板子做得一张桌面的。打造箱笼桌子床铺,樟树最好。又香,又光,又不生虫。樟树的木肉像棉被那么,又细又密,比板油还要光鲜。木肉里本身有油,不用上漆,边用边亮,边古边黄,边黄边泛起幽幽的光。桌面,箱笼,床架,哎呀,凡樟树做的用件,那个喜爱真有如摸着姑娘的脸面那么。生春这么想着,忍不住笑了笑。

他往横山去了。

到横山,他相中了一棵大腿般粗的细叶青冈。太大的难得砍难得搬,太小的还不老练。大腿样粗的细叶青冈也上百年了的。绿绿的鲜苔穿衣样的包裹着灰白的树皮。一些藤条顺着树身爬上去,到顶了还不死心,又垂下来,垂下来也不死心,又爬上去。人爱人树爱藤,村上人便把这情景唱成相爱的歌。

生春估量一下树木身姿,可能要往哪边倒。飞起斧头叮叮的砍起来。

细叶青冈很坚硬,重重的一斧下去,锋利的斧口也只吃进寸许,细小的木屑吁的飞溅,惊鸟样的刺往四周。

生春一身大汗,砍了半天,细叶青冈顺山倒下,他坐在树身上歇气。倒下的树好象无可奈何,又好象欢喜着让人采伐拿去做用器。

兴许是泄了力气,一肚子的烦闷跟着一身汗出来了,生春感觉好受了一些。娘说要打造一架纺车,那就给娘打造一架。屁股下的这根细叶青冈,把它锯成几节,晾干之后再扛回家,打造得好几架纺车,还可以修造好多粗刨和细刨的套壳。爹早就说过,等你拜了师,自己修造一套行头。粗刨,细刨,公母刨,花边刨,圆桶刨,这些都得用细叶青冈。而从手掌那么宽的宽口凿,到最细的没有一颗门牙宽的两分凿,还有圆凿。十多样凿子的手把,那就不能用细叶青冈了。细叶青冈坚硬但纹理太直,硬而脆,锤打几下就要破的。一应凿子的手把,都得用黄檀木金鸡木或者油茶木。那些木肉绵韧得如是一把麻丝绞成的那么样。那样的手把年长月久让锤子或斧脑冲打,翻卷起来的木丝像一朵菊花。

这么一想,生春好开心。村上的木匠都有一个木箱或一个竹笼,专门装行头用的。有人请去做木活,他们用斧把撩起木箱的棕绳或者竹笼的提梁,放在肩上就去。如若是修造房屋或者粮仓,得请五六个甚至十多个木匠。在村子间或者村子边,选得一块宽阔地,搭建一个只有斜面的木架子,盖上木皮,遮阴蔽雨,木匠们就在下面做活。这样的重大活路,必得有一个大木匠,专管掌墨的。依照主人的财力或者地基的形状,修造吊脚楼,燕窝楼,二楼有走马廊的四角大厦。一般主人只需请大木匠,由大木匠召集帮衬的木匠。这里面带着许多细杂,人情的,工艺的,为人的。不能掌墨的小木匠知道主人请了谁做大木匠之后,故意到大木匠家去讨一把烟叶,或问一些闲事,再把“捎上我一个”的意思插在话语间。大木匠看得上眼的,就笑道“哈哈,你不来说我也要邀你。”看不上眼的,也笑道“哈哈,人手够了,下一摊活路众人再合力做吧。”

修造房屋的大事生春也做过,胡考老是高人几座山的大木匠,他包下的活路总带生春去。虽然是一个后生,谁也不敢说三道四。做了几趟活路,又谁也想不到这个后生那么灵巧,点头知尾。前不久胡考老又让生春过了拜师礼,生春也就是大木匠了。在村上,不管你年岁多老,手艺多高,没有拜过师的,就当不了大木匠。生春只要讨了婆娘,生下一个男崽就有人请去当掌墨大木匠。要是他养下的全是女孩,哪怕他雕得出会说话的木头人,也没有谁请他去做掌墨大木匠的。

生春倒没有想得这么远。他仍旧坐在倒地的细叶青冈上,想着将要做一套新的行头。木匠是很在意行头的。春节的除夕,家人吃年饭,木匠也把装着行头的箱笼拿到火边,给它烧香纸祭酒肉,说道“辛苦你们了,吃了酒肉,开春我们又做活路。”一应行头,不管放在哪里,就是急了放在大路人,过往行人都不会从这些行头上跨过去,低了眼,细心绕过。这个成了禁忌,尊重和辟邪都有。

横山对着高坝村,生春看得见村头的屋檐和古树。村背还有更高的山,看不见。村子像是在最高的抵了天的山头上。青蓝的天扯着灰白的云,云天下面就是他们的村子。他望那天,知道那块天的下面,有哪些房屋,道路,田园,水井。师爷胡考老的家在村上边的一个小山头。小山头上面是一块平地,平地里有很多房屋和村路,小山便叫路下山。山下的冲里有一眼井养着一片田,那井叫豆萝井。从井到师爷屋下的那片小山,长满了高大的古树,红豆杉,枫树,麻栗树,木棉树。生春常到胡考老家,胡考老容他把玩各样行头,把玩那一排各种各样的雕刀。

除了师爷,村上的木匠没有一个会雕花,也没有人起意学这个手艺。要是欧家不曾发过大财,不曾请得隆回的雕花匠来雕梨木窗,师爷也不想也不会。村上也没有几多器物用得着雕花。无非爱好又有点钱财的人家,新造房屋,把前檐的垂尾雕成宝球。那宝球也只是像个南瓜的样子,刻得溜圆的瓜瓣,加个花蒂样的表示垂穗的四方木榴就行了。再用得雕花便是大门的门枋,枋头做成鱼头样的,雕些浮云。或者特意在大门的左右,安上两个刻有八卦的木砣。因由这个缘故,师爷的雕刻精艺仍寄放在他的手指间。偶然雕刻个什么,那就真的不得了。

“嘿嘿,你看,”生春想到师爷,想到师爷玩着一只雕花墨斗,送给生春看。整个墨斗用樟木雕的。斗板一眼看像一只灵鼠。连有线轴的这边,也就是右边,是浑圆的背和屁股,正中一个太阳似的圆圈,圆圈下面像是浮云又像是灵鼠蜷缩的细腿。往左,成个飞着的天鹅的脖项,尽头像是天鹅那往前伸的头喙,又像灵鼠奔逃时那惊慌的鼻嘴。而在背和脖的当间,有两溜胡须,一溜往背上抹去,一丝一丝,如是迎风的毛发。一溜往下散开,像鱼尾。

“哎呀,好逗爱。”生春当时这么说。胡考老说“你细细看。”

生春又细看,原来形如灵鼠的斗板,是龙和凤。两溜须线的当间,有龙眼龙鼻,往上的须线,夹着龙角,往下的须线像龙嘴喷出的水,又成了龙须。正中的圆圈就是一轮太阳。太阳下面是祥云又是龙爪。而天鹅脖项的那边,恰是一只往龙这边回过头的凤。凤眼凤冠都看得分明。整个团龙,恰又成了飞舞的凤身。生春把墨斗转过身,看线轴,八根香杆细的木条连着两片薄板。两片薄板都是八角的。里面的那片不管了,外面那片雕有两层莲花。每层都有八瓣。里八瓣的每瓣在外八瓣的两瓣之间。每瓣都一模一样,只是外八瓣比里八瓣大些。轴芯便是莲蕊,八条连枝的尖头,分在外层八瓣莲花的当间,加上一个莲茎状的细细摇柄,美得无法形容。而墨池也是用樟木雕成将要开起的莲苞。“真是没有见过的墨斗。”生春佩服得不知说什么好。

“你教我,公公。”生春说。那时候生春叫胡考老为公公。

“哈哈,我教你。”胡考老总是开心的笑。“不过,我只能教你怎么样拿刀,雕的花活不活,靠自己的心。”胡考老取来那排刀,有平口的,尖口的,斜口的,圆口的。这些刀具,有的有木柄,有的没有。生春一样样拿在手头把玩。胡考老说村上的宋老二会打造这些雕刀,生春也便请宋老二打造了一套。

生春喜欢雕花,也就格外喜欢看姑娘们绣花。他的娘也会绣,娘半老了,很少绣了。秋三和别的姑娘,到平秋集上或者到村上来的货郎那里,买了大小的针,买了各色的线,绣花帕,鞋垫,腰带,背带。

生春坐在细叶青冈上这么想。又想到刚才遇见菩萨奶奶的事情。菩萨奶为她的二郎没有崽女去祭桥。说是“背带都生虫了”。背带不是一根带子,是姑娘出嫁时娘送的背崽女的用物。生春想着那背带,过年过节的时候,妇人们用新的背带背孩子去走客。护着孩子的那块四方的厚布,面上绣满了花,厚布的上边两角各有一根两寸多宽的带子,也是厚布做的,绞到娘的面前,在娘的两个乳之间打一个交叉,又反到孩子的屁股下边,再绕着娘的腰,回到娘的肚脐眼那里打一个结。带子从头到尾都绣满了花。还有一面薄布,连在厚布的上边,孩子睡着的时候,把那薄布掀起盖着孩子的头脸。薄布的两面都绣有花。盖着也好,垂在背后也好,都看见艳艳的花朵。一件背带就是一身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都是肥大的花朵,也有鱼鸟之类。妇人一身新衣,背带满是花朵,孩子便如在花丛中那么吉祥可爱。

“梅兰背带都自己绣好了。”生春想到老庚金原说过这句话。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和秋三那几个姑娘分伴。梅兰是欧家的,十六岁了。梅兰胖胖的,那脸又圆又红。金原和生春说起玩姑娘,说到梅兰,说梅兰像一只快要出蛋的母鸡,那个脸,总是红红的。说了两人大笑。“那她肯定想男人了,”生春这么说。

想到梅兰,生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分伴时候他第一个捡姑娘的东西,那根逗爱的花腰带,就是梅兰的。

十一

太阳快要下山了,正从高坝村上的背后下去。生春把细叶青冈锯成六尺多长的两节,等晾干了再来搬回家。他随意剔了几根细叶金冈的枝条,扛回去当柴火。

一到村上,生春看见金原饮牛回来,他家养一头很壮的斗牛,常日拿了铁蓖把牛身蓖得油亮。“老庚,哪里砍柴来。”金原大声叫唤。“闲着没事,到横山转了一趟。”“那不叫我一起去,我也没什么事。”“我哪晓得你没有事,一个人去了。”“快把柴放好了到我家吃饭,我娘今天才烧了一锅新酒,没哪样菜,去尝两口新酒。”“算了,又没哪样事情。”“要有事情才喝酒么,你累一天了,正好喝两口酒消累。”“嘿嘿,那看吧。”“还要看哪样,放了柴就来。我娘煮好饭了。”“好,好。”

两老庚面上当作没事人,心底都明白有点那个。金原想不到会捡到秋三,爹娘又那么欢喜,急忙急火请媒人到秋三家说话。虽然还没有定下,看意思秋三的爹娘也愿意了。那次拿酒去,她的爹娘虽然没有接,嘴上“金原金原”的叫喊,像叫自己的崽那么亲爱。秋三借一句“金原哥慢走”,送他出门,两个却到村边金原家的粮仓下面说笑。金原还用壶盖倒了一壶盖的酒,要秋三喝下。秋三说从来没有喝酒呀。金原说喝呀,酒很好喝。秋三喝了一口,又苦又辣,哈了几下嘴巴,把没有喝完的送给金原。金原接过喝干。秋三细笑两下,说“脏我的口水了,金原哥,你不怕呀。”金原说你的口水香呢,我还想喝。盖了酒壶,把秋三抱了,亲了她的嘴。秋三又喜又急,故意推开金原的手臂,自己的舌条却往金原的嘴里钻了一下,又赶紧缩回。金原说你爹娘不接我的酒,哈哈,你自己喝了,你得当我的婆娘。秋三笑道好呀,那你快把我娶回家去,我想死了。两个少年人说笑。

金原有意不在生春面前说到秋三的事情。生春也没有把自己的心痛告诉金原。如今他请去喝酒,自然要去。往常别说请了,知道金原家有什么好吃的就跑去,自己进了金原家的内房,打开酒坛滔酒。

有些事情真不知是当对还是不当对。生春和金原说过话,往自己家走去,快到家。他家在村子的中间,想不到遇见欧家的梅兰。“生春哥,砍柴来呀。”梅兰低了眼说话。梅兰害羞,生春也不好意思。分伴的那晚,配成对的男女相邀着唱歌,好生浓艳的。梅兰欢喜死了,她想不到自己的花腰带让生春捡去。生春和金原一样,都是村上雄壮的后生。姑娘们私下说笑,红了脸说“要是得那样的后生家抱着,不晓得要安逸到哪样地步。”这人呀,真说不清楚,后生念想着把姑娘紧紧的搂在怀间,姑娘也念想着让后生紧紧的搂在怀间。两个身绞在一起,两个心绞在一起。这个,就是缘份,就是福份,就是歌里唱着的“刀割刀剁我不死,一个念想杀死人”的那个意情。

那晚,梅兰欢喜着唱歌,生春却是冷冷的还她的歌。梅兰明白生春喜欢秋三这样的姑娘。秋三比她们都漂亮。梅兰尽量让生春欢喜,还有意扬了手打他的肩膀。生春像遭了瘟的鸡,没有一点活气。分散后,那些配成一对的相邀着又去做玩,生春没有邀过梅兰。梅兰倒也大胆,遇着生春,说过“捡了我的花腰带,又把我丢下不顾”这样的话。说了这样的话,生春还是没有邀她去做玩,梅兰也便害羞了。

生春笑着看一眼梅兰,扛着柴回家去。他想着这个背带都绣好的了的姑娘,虽然没有秋三那样好看,可那圆红的脸,鼓胀的胸,也是叫人念想的。

生春放下柴禾,滔了水洗脸。他的娘说等你爹回来就吃饭,你爹去挑挑水。生春说刚才遇着老庚金原,请去他家吃饭。娘说“哦,那随你。少喝些酒,后生家烂酒讨不到婆娘。”生春笑着回娘的话,说道“讨不到就打光棍。”娘也知道生春喜欢赵家的秋三,也知道石家的金原请媒到秋三家说了话。常日这些妇人东拉西扯,说“赵家的秋三和石家的金原真是好马金鞍”。生春的娘也陪了笑脸说“是哦,赵家好姑娘,石家好后生,真是天上修得的姻缘”。满村都这么说了,当娘的不好意思劝解自己的孩子,只是说不要烂酒的话。

十二

金原一屋人都欢喜生春,金原还把二舅请来陪酒。二舅是上边村彭家的,名叫代国。代国会吹牛,又会两下拳脚,爱歪着脸说话,抽一下鼻子,用拇指和食指拧一下鼻尖。不过他门子多,玉生倒也喜欢和这个妻弟往来。

刚烧的米酒,还是温热的。喝到嘴里软软回甜。“嗯,好酒。”代国抽着鼻子说话,好象要不是这么好的酒,他看不起不愿意喝似的。

“有意接得长些,免得那么辣。”金原的娘说。

“正和,要是接得短了烧喉咙。”仍是代国说话。

来回几碗,众人都上了酒。金原的娘心底想不要再喝,嘴上说“大家喝呀,又没什么事情。”装着去拿酒。金原的爹说“你看吧,我是喝不下了,二舅他们再喝点。”代国饿酒,说道“那就倒半海来,生春我两个再喝一碗。”村上人用生漆做盛酒的用器,方的圆的,半瓜样的,称为酒海。生春说不喝了吧,再喝要醉的。代国歪了脸道“怕什么,像你们那么年纪的时候,我一个人喝得两海。”其实代国也才四十多岁。

代国几个又喝了一碗酒,收了席,坐在火边说话。金原的娘说道“生春呀,你还是一个小孩,就造得那么好的纺车,真好一双手。”这句话像一粒火种,众人说起木匠,说起胡考老,说起生春拜了师爷,说起家什用器。后来呢,代国说“金原就要娶秋三了,到时候请生春来打造床铺桌子箱子。你那么好手艺,金原你两个又是老庚,还有什么说的,哈哈。”代国这么说,金原马上想到生春喜欢秋三,他不说话。生春笑了笑,也不说话。玉生先是吸了一口烟,吐了烟雾说声“那当然最好。”玉生也知道年青人的事情,虽然心里有意请生春父子为儿子的婚事打造一些家具,确实不好开口。

“哪样当然最好,就是最好。生春连纺车都打造得那么好,其他的还有说么。”代国说,“也摆显摆显你的功夫,到时候六亲百客看了,都说你了不起。”

“嘿嘿,我也该为老庚出力。”生春说,是有些无奈何。

“得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玉生赶紧说。

“看你们说到哪里去了,秋三家酒都还没有喝呢,就说到打造嫁妆。”金原的娘笑道。

“赵家有哪样,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代国说,“用不着请哪个去做媒,我去,阳大听我的。”

众人这么说话,金原宽心得很。最不好和老庚生春说的事情,如今说破了,也就消了顾忌。“老庚肯定帮我的忙。”他这么说。

生春看一眼金原,笑道“我帮你。”

“伙计庚一个帮一个,往天你两个的爷爷奶奶好得共一铺床睡觉呢。”金原的娘说道,众人喜笑。

喜欢吹牛的代国又说了许多话,说是自己有几根抱大的老油杉,还有几根放了十多年的樟树,就送给外甥金原打造床铺桌子。又说到过柳川镇,剑河县所在地的柳川,见过有花架子的床,腰子型的桌面,杉树枝做的马桶。众人也不管代国是真见还是假见,他说的这些村上确也少见。最好的床铺就是做成葫芦棒的床栏,桌子也只是带了抽屉。往天的桌子四只脚上面有块板子。马桶更是少用。村上人觉得茅厕就在屋边或者楼下,怎么在房间里往一个木桶里阿尿拉屎。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生春也想得很欢喜。反正说到打造器物他就欢喜。

“金原你找个时候到二舅家去把送你的木料拿来,别丢了二舅的好情意。”金原的娘说。她明白弟弟的性子,弄不好明天他会说“哎呀,你不早来,我把它们当柴烧了。”

“现在去也行,就在屋边。”代国说。姐姐说又不是捉强盗,黑天瞎火的搞哪样。

玉生交待煮一锅茶,酒气上来了,大家喝些茶解酒。金原的娘架上锅子煮茶。生春说那我不喝了,今天到横山一趟,累了,睡觉去。金原的爹娘说麻烦你走路,那你慢走,到时候帮金原打造用器。还说金原比不得你,一样事情也懂。

十三

生春有了酒,一出金原家,就听见一队男女伙计打闹着过去。听声音男人可能是皮所或者平岑村上的。那些男人为哄姑娘,一嘴说卖小的话。“妹姑娘,莫嫌我们人才不好肚才不行,歌不会唱话不会说,来到你们村上就为一个光阴,借你们的地方站一站,得你们一句话我们死也心平。”姑娘们嬉笑着,说道我们手长衣袖短,出不得台面上不得花街。虽然互相谦让,边说边走,慢慢的听不见说笑了。

生春好笑,这些情景他们也和姑娘们说过。不知他想什么,懵懂着走到斗牛声边欧家屋边,“欧老四,欧老四”的叫了几声。欧老四不在家,一个声音应道“是哪个”。生春说“是我。”那个声音没有回话,却见一个人影开了门出来。“生春哥,你喝醉了是不。”那个人影说道。生春嘿嘿笑两声,说道“哪里醉,才是喝了几碗酒,来找欧老四说话。”那人影说“我家四哥不在呢,那你回家呀。走得稳不,要不然到我家坐坐再走。”生春说不坐了,我们到粮仓底下说话去。那人影故意说有什么话这里说呀,怎么要到粮仓底下去。而这么一说,人影早就巴结生春,护着这个动摇不定的身子往村边的粮仓去了。

鸡叫两遍了,生春才是醒过来。说道“梅兰,我本来也是想去找你做玩的。”梅兰说“是你喝醉了走错路吧。”生春说“不是,我真的就是一心想去找你做玩。”其实一大夜里生春说了许多话,说他如何喜欢梅兰。梅兰更是欢喜,依在生春的怀里,夜里本来就冷,她又特意的蜷着肥胖的身子,生春又醉了,更是让她放心。生春摸她的身子,她拉着生春的手往一些地方摸过去。醉里的生春说我要我要。梅兰说莫急,等你到我家放炮了我再给你。生春说那我明天就去你家放炮。梅兰说那我等你。梅兰想不到这么巧,本来有伴约她去,说是平岑村上有后生来做玩。梅兰黄昏里见过生春,心想这么好的一个后生,捡了我的花腰带,怎么老是不来约我去做玩。一心不高兴,她便不去和平岑的后生相会。生春一嘴酒话,后来还睡着了。倒在梅兰的腿上,梅兰抱着生春,细细的摸生春的肩膀,胸口。还摸他唇上嫩嫩的胡须。她挤着两只指甲,扯生春的嫩须开心。生春痒了吧,一晃一晃的摇着头。梅兰知道他醉了,有意逗着开心。伏了身,像娘给崽喂奶那样,把生春的头搂着。她那么欢喜,就是生春醒了,说悔恨的话她也高兴。这个夜里生春在她怀里,是她的。她摸着生春身上所有的地方,像娘给宝崽洗澡一样的摸着,没有一个地方不摸到。她巴不得生春娶她当婆娘,那个大胆不说也清楚。她把生春的腰带解了,往那里摸了好久好久。醉里的生春啧着嘴巴,扬起手拍打。梅兰笑着,心里说“生春哥,你身上哪样东西我都知道了。”她边摸边想,幸好今晚在家,幸好今晚生春哥去找她的四哥。她把自己的脸贴着生春的脸,贴着生春的胸口。有些冷的夜风吹着粮仓边的大树,大树上响起“咕咕”的鸟叫,很细很细。她想那鸟窝里也有两只鸟,说不定带一窝崽。这么想着,她又摸了生春哥那里一阵,解下自己的裤带帮生春哥把裤子系好,而用生春哥的裤带系着自己的裤子。

“嗯,我睡一大夜了吧。”消了酒的生春说道。“是一大夜了,喝那么多搞哪样。”“哪想喝,金原的二舅硬是要喝,都要收桌子了,还来半海,我又喝了一碗,才是热酒,喝的时候没觉得,一出门遇了风就醉了。”“嘻嘻,要不醉呢,你不去找我家四哥。”“嘿嘿,我是去找你。”“你哄我,你真的是去找我么。”“是真的。分伴的时候我不是捡到你的花腰带的么。”“那这么久你为哪样不约我出门做玩。”“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了么。你莫变心。”“我肯定不变心,你莫变心。”两个又说了许多话,天也快亮了。生春说回家去,晚上再来。梅兰说那我等你。

生春回家去了,上床睡觉,醒来已是太阳当空。他望着窗上的阳光,伸了一下腰起来。拿起裤子穿上的时候,看见裤带不是自己的,而是一根用得半旧的花裤带。“梅兰把她的裤带捆给我,那我的呢。”他这么一想,那自己的就在梅兰的身上了。又一想,他说不完的欢喜。“裤带都换了”,要是伙计知道这事,肯定说他和梅兰睡觉了的。

生春把这根裤带塞进被窝里,找得一根麻绳胡乱系了裤子。走到火塘屋,娘在火边忙着,说道“我都劝你少喝些酒,喝那么多搞哪样,现在才醒来。”生春没有回话,滔了水洗脸,还用手指蘸了火塘炉的灰刷牙齿。娘也不顾他,说你爹割牛草去了,他说有什么事情和你商量,等他回来你问他。

也没有什么急事,生春的爹说孤寡的郎猪奶说她的猪圈被猪拱坏了,生春你去帮她修一下。生春去修,郎猪奶说这郎猪快一个月没人来赶了,恶得要死,把圈栏也咬断了。生春哪里和一个老妇人说笑,心想郎猪会惯了母猪,久不会就恶了。

十四

冬天到了,先是下了粉雪,接着冰夹雪也下来,孩子们牵着附有稻草做成坐垫的滑雪板去滑雪。这个时候,金原和秋三定了亲。还说要赶在年前办喜事。金原到生春家说话,要生春帮忙打家具。生春答应了。想不到赵家也来请,秋三的娘干溪嫂到金原家来说的。她说“难为生春帮我们打造了一架纺车,这么巧的一双手,没哪个木匠比得过。秋三出门,也没有哪样打发。请生春帮个忙,打造些箱子柜子,遮盖阳人的眼睛。”干溪嫂话是这么说,家里人盘算了好几天。嫁得一个这么好的郎崽,连得这么好的一宗人家,别说金原家送了一笔彩礼,就是自己省的,也要让秋三风光。阳大砍伐了一团杉山,选下最好的材料打造女儿的嫁妆,还把房屋修葺一番。

生春的爹娘说“孩子还不懂事呢,他老庚金原也来请他做家具,知道他赶得过来没有。”生春听了这事,也只是干笑一下,说道“我尽力”。请来师爷和父亲帮衬,把金原的家具和秋三的嫁妆都打造好。

金原要打的家具也不算多,一副雕花床架,两张桌子,一个柜子。秋三家的要多些。纺车,织机,箱子,大小木盆,马桶等一应十八样。宜雕花的雕着活鲜的花朵。师爷边做边指点,又说凡事都要讲良心的话。生春若是做自己的东西那么,着意摆显自己的功夫。比如那只红豆杉打造的梭子,像一条小船样的梭子红嫩红嫩的。一头雕着一对鸳鸯,一头雕着两朵莲。那鸳鸯一只扬着头,一只把脖子往后转着,有如打望身后的人那么。生春的意思是把那只扬头的比为老庚金原,另一只当然就是秋三。秋三害羞,跟着金原去,却又回眼看,看哪样呢,不过说是我的爹娘,我的伙伴,我嫁人去了。那两朵莲一朵高,一朵低。高的开着,一副得意的神情。低的半开着,一副害羞的样子。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生春的腰间捆着梅兰的那根半旧的裤带,他想不到梅兰会来这么一手。解了他的裤带,换上她的。往后遇着梅兰,梅兰更是红脸。生春装着不知道换裤带的事,说金原和秋三定亲了,你听说了没有。梅兰笑道金原他们乖呀,谁像你那么傻。生春说我正帮他们打造家具嫁妆,等打造好了我就为自己打造。梅兰说,那好呀,你是一个木匠,我家也有上好的樟树,我也请你打造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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